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人间烟火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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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军坟前。刚到码头边就听见哗哗的水声,我爸用手电往运河里一照,洗河正在不远处的河心里把船划得一圈一圈地转。我爸冲他喊:
“洗河,你在干吗?”
洗河停下桨,抬起胳膊挡住手电筒的光。苏绣也扯起嗓子叫他。半天洗河才开始划船,慢慢靠了岸。上了岸他慌慌张张地看着我爸妈和苏绣,满头满脸都是汗,他说:“它不让我走。它不让我走。”我妈听了鸡皮疙瘩只往外冒。
“谁不让你走?”我爸问。
“不知道。不知道。”洗河说,“我左划右划就是划不过去。划到哪里最后都划到那个地方。它不让我走。”
苏绣真的吓坏了,声音都哆嗦了,问我爸:“洗河不会中邪了吧?”
“听他说的应该是‘鬼打墙’。”我爸也不敢肯定,鬼打墙他只是听说过,就是绕来绕去绕不出去,鬼在你跟前打了一堵墙,总回到老地方。原地打转。“可这种事好像都是走在坟地里才能遇到。”
“这可怎么办?”
“别怕,让洗河先睡上一觉。醒来就该没事了。”
我爸妈帮着把洗河送回家,他整个人迷迷瞪瞪,神志不太清醒,一直重复“它不让我走”。安顿好洗河睡下,他们一直陪着苏绣坐了一夜。苏绣那样子,再来一点打击就可能崩溃。她差不多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爸妈离开时,洗河还没醒,呼吸平稳。他们刚到石码头上就遇上一群人,那些凑在一起的脑袋说,郑启良的坟被人掘掉了半边。
早起的人去对岸菜地,经过墓地边上,发现郑启良的坟被掘了,豁了一个大洞,还好没露出棺材。新鲜的铲土的痕迹。掘坟这种事在花街相当少见,不吉利。解放前外地的强盗过来盗墓,倒是掘开过几个老坟,一无所获地走了。老坟都迁了,新坟里啥值钱货也没有,没理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哪个头脑坏了,碰巧把郑启良的坟当坑挖着玩了;要么是仇家找上门了。我爸立刻想到洗河,转身就往回走。如果是洗河干的,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一声不吭地把坟给补上,烧刀纸说两句好话。人死为大嘛,犯不着。
苏绣正要出门再找我爸妈,洗河人已经醒了,但头脑没醒,问什么都呜呜呜说不明白。昨天晚上的事完全记不起来。我爸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慢慢想,昨晚他是怎么回到家的。洗河茫然地看看我爸,无辜地摇摇头。我爸继续拍他后背,突然觉得手底下有点异样,他在洗河后背上摸索几下,掀开他衣服,赫然看见竖排反写的“郑公启良之墓”六个阳文大字印在右后背的肉上。其他地方也有小一点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我爸后来说,他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太恐怖了,都疹人了。都是些什么字啊。我妈和苏绣一起惊叫起来。我爸头脑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洗河被郑启良的鬼魂缠上了。没等他说出口,第二个念头接踵而至,我爸明白了,一定是洗河干的。他掘了郑启良的坟,而且倚着墓碑坐了很久,所以碑上的阴文刻字才会以阳文的形式印在他背上。但问题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起码六七个小时过去了,印痕居然没有平复。我爸的后背继续发凉。
“你掘了郑启良的坟了?”我爸问洗河。
他依旧茫然地看着我爸,摇摇头。搞不清是没掘还是不知道。
我爸让苏绣把昨天晚上洗河用过的铲子从竹篮里拿过来,上面粘着一团团黄泥。“苏绣,”我爸说,“我看最好是过河把郑启良的坟补上,再烧点纸,祷告一下。死人有时候比活人还难缠。”
“我不去!”苏绣立刻反对。我爸妈也觉得不合适,她给郑启良补坟烧纸,那成了什么事。
“我们陪你,你就在边上站着,说几句软话。其他的我来干。都为了洗河。”
最后一句让苏绣的眼泪又掉下来。一家人成了这样,还有什么不能干的。
苏绣把洗河锁在家里,跟着我爸妈过河去了墓地。郑启良老婆正坐在坟前嚎啕大哭,一边哭她可怜的男人,一边咒骂掘坟的人不得好死,一边用手往坑洞里填土。那坟掘得真不成个样子,这里一铲那里一铲,掘得既仇恨又潦草。我爸把郑启良老婆拉起来,没跟她说坟是谁掘的,撒了个谎说,冠军在苏绣的梦里递了话,说老郑的屋子漏雨了,让他爸抽空给修修。老郑生前不是喜欢冠军么,这孩子良心也好,就托了梦。这会儿洗河忙别的事,他和我妈陪苏绣来还孩子的愿,希望她能理解。
郑启良老婆似懂非懂,我爸妈已经挥起铁锨开始填土了。坑洞很快被填满,我爸用锨头培结实了,让苏绣烧纸。苏绣背对郑启良老婆,烧纸时只动嘴不出声。她憋着,忍着。等纸烧完了,她转身就往冠军的小坟堆那边跑。两座坟离得很近。苏绣扑倒在儿子坟前,终于发出了声音。为儿子哭,为洗河哭,更为自己哭。一辈子经历成这样,的确是需要大哭一场的。大约就因为苏绣的伤悲,郑启良老婆心也软了,后来没再找洗河的茬。
第二天,洗河恢复了理智,背上的字迹也消失了。对我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说,这事相当诡异,跟迷信没两样。但我爸说,我可是亲眼所见,你爹的话你不信,你妈的话总该信吧?我妈说,我看见的跟你爸的一样。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也许有些事就这样,我说不好,你也说不好,大家都说不好。
正常后的洗河慢慢回忆起前天发生过的事情。他去菜地,挖完菜不由人就走到冠军的坟前。他说,我难受啊,真难受,里面是我儿子,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就挑一个地方坐下,看着儿子的坟墓。其实什么都没想,就是脑袋空空地难受,欲罢不能的心痛。看不见摸不着的儿子。没感觉到坐了多久,夜就变深。他担心苏绣着急,站起身来要走,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郑启良的坟前,倚的是他的墓碑。突然就恼火起来,莫不是郑启良这老东西死了也作怪,把冠军弄到了阴间。越想越有道理,冠军自从进了那老东西的院门,整个人就变了,还有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哨子,整天白蛇来白蛇去的。冠军一个孩子,哪知道什么白蛇,一道闪电至于把心脏吓坏么。水边长大的孩子,哪一个没见过几十条闪电。冠军的死跟郑启良脱不了关系。
洗河怒从心头起,抄起铲子就掘,本想掘几下解解气,却越掘越感到失去儿子的难过和绝望,就一口气掘下去。掘累了停下来,他才发现已经挖出了一个坑洞,豁掉的那块比坟墓更黑。他感到了怕,拎起竹篮就往河边跑,解船,用力开始划。水面黑如另一个夜,看不见星星映在水里。他拼命地划,可怎么也划不过河中央。他就换个地方往前划,还是到不了河心。转来转去又转到刚起步的地方,好像有根绳子一次次把他拖回原地,又像有堵看不见的墙横在河心,他忙出了一身汗也冲不过去。洗河说他对着石码头方向大喊过好几次,没人理他。我爸妈觉得奇怪,他们根本就没听见水里有人声。洗河在水上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看见手电筒的亮光,他再用力,竟然冲出去了。他说那条绳子和那堵墙,一定怕光。
“不是怕光,”我爸说,“是怕人。”
洗河终归是摆脱了“鬼打墙”,只是话少了,言谈也有点迟钝,经常正干着活就停下来发愣。这都正常,儿子没了,痛苦都装在心里,谁也高兴不起来。他们再次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