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人间烟火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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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两颗白头在花街上低下去,再低下去。他们的内心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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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去北京工作,一年难得回花街一两次,回去也都是三两天。我妈说我每次回去都像做贼,屁股焐不热凳子又走了。洗河家的事,大多是在跟爸妈通电话时听到的。
  先是洗河出了车祸,成了瘸子。他骑自行车送豆腐时又走神了,没看见城市里的红灯亮了,迎面一辆桑塔纳冲过来,连人带车摔到路边。左腿垫到马路牙子上,自行车接着压上去,小腿粉碎性骨折。豆腐白花花地散了一地。在医院待了两个多月。腿保住了,但成了瘸子。好在医药费对方出了一大半,要不又得倾家荡产。这一折腾,两个人的皱纹又多了几十条,五十出头已经完全老态了。为防再出事,苏绣给洗河买了一辆脚踏三轮车,稳当。洗河的腿脚不方便,推和骑都放心。
  然后是招娣的亲生爹娘找上门,想把招娣要回去。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打听到这里的,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对老夫妻,进了花街就问陈洗河家在哪儿,他们要找亲生女儿。招娣在深圳没回来,洗河跟苏绣多少松口气,就开门把他们俩迎进家去。大约半小时,苏绣慌慌张张跑到我家,让我妈去帮着说说话。那老两口不讲道理,生下招娣时他们不要,卖掉,现在孩子养大成人,他们突然后悔了,想把孩子认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苏绣怕得要死,她和洗河不能再没有招娣了。
  我妈也很生气,跟着苏绣去了。老两口都在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这些年如何如何想这孩子,不知道她享福了还是受苦了。享福倒还好,若受苦,他们这当爹娘的真要遭天谴雷劈了。现在他们身边的孩子都成家了,一个个都不孝顺,把老两口扔窝棚里不管了。他们就加倍思念那个送了人的女儿,这两年一直在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花街。
  “老哥老嫂,”苏绣说,“孩子是爹娘心头肉,我懂。可招娣是我们拉扯大的,我们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长这么大我都没舍得打过她一下。”
  “你再疼她,我们也是她亲生爹娘啊。”招娣的亲妈说。
  “招娣不知道她是抱养的,”我妈说,“她一直把洗河跟苏绣当成亲生爹娘的。”
  “那也只是当成。养父母到底还不是生父母嘛。”招娣亲爹说。
  “不,不行!”洗河慢吞吞地说,本来这几年他说话就慢,一着急更结巴了,“我跟她妈,操啊操的心,不比任何一个亲生爹啊娘操的少。她就认我们是亲生啊父,父母。”
  苏绣说:“孩子都大了,冷不丁冒出另一对父母,她会受不了的。”
  “是啊,”我妈也说,“招娣心重,万一受不了,那等于害了她。她在花街过得一直都很好。”
  “一听就知道是我生的,心重。”招娣亲妈说,“我也心重,心不重也不会厚着脸皮找上门来。我不知道后悔了多少年!一想到那几个不孝的东西,我就更想她了。我的亲闺女啊。”
  纠缠下去不是个办法,我妈出门找我爸,让他带几个街坊一起过去,不给他们点脸色看,他们还以为花街人好欺负。正好饭店里有几个家伙喝高了,我爸叮嘱几句,一块都开进了洗河家。这一招很管用。几个人喷着酒气插科打诨。这个说别欺负人啊;那个说你们凭什么要招娣;第三个说你们走时告我一声,我开车送送你们,车上什么都有,要镰刀有镰刀,要锄头有锄头;第四个说,怎么还不走,要八抬大轿抬上才走啊?老两口哪料到有这阵势,脸都黄了,四只老眼转几圈,站起来说:
  “我们自己走。自己走。”
  喝过酒的几个家伙看着他们走出花街,才放心,地回去继续喝酒。我爸说,干得好,这顿酒他请了。但是洗河跟苏绣还是怕,既然找到了花街,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他们一定要再来。招娣早晚会知道,谁知道她会不会跟着亲生父母走呢。即使不走,也会左右牵挂为难,反而可能更麻烦。上次她回家,知道弟弟死了没告诉她,哭了两天,一星期都没怎么吃东西。去深圳之前,每天都去冠军的坟前烧一刀纸。我妈觉得招娣不可能甩甩手就走,那孩子,看着长大的,绝对不可能。至于牵挂为难,就难说了,她心重。
  “给点钱能不能打发?”我爸说,“听那口气,是想要钱来的。一遍遍说家里的孩子不孝,活不下去了,想起闺女了。招娣要是也不孝顺,他们要回去干吗?分明是找甜头的。”
  我妈也觉得有道理。“再来就给点钱,说好别再纠扯不清。”
  几个人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洗河跟苏绣才放下了心。
  事实上那老两口一直没再来,原因不明。起码到我讲完这个故事时,他们还没有走进花街。三个多月后,招娣突然从深圳打个电话到我家,说有急事。我妈一路小跑找来苏绣,她远远地看见苏绣抱着电话把手挥来挥去,偶尔跺一下脚。接了足有半小时。挂电话后,我妈谨慎地问,是不是招娣遇什么事了?苏绣赶紧摇头,没事,没事。她向门外走,过了门槛又退回来,犹豫半天说:
  “姐,也不瞒你了,这孩子说她有了。”
  我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苏绣衰弱的表情才明白什么事。“你是说——”我妈试探着,“她才多大呀?二十出头啊。”
  “女大不由娘啊,”苏绣疲惫地坐到椅子上,“她厂里的一个男孩。家在海陵镇。三个月了。”
  海陵镇离花街不远,不到一百里。“你打算让她怎么办?”我妈说。
  “我就想听听姐的看法。我也没主张了。她还小。可是,我又担心。你也知道,我怕——”
  我妈明白了,她怕做掉了以后生不出孩子。她被自己吓怕了。这就不好办了。照我妈的想法,当然做掉,生不了孩子毕竟少数,但谁敢打这个保票。万一呢,这“一万分之一”也要人命哪。
  “招娣说,她和那男孩最近老吵架。她怕最后走不到一块儿去。他现在不想结婚,家里也不打算让他结。”
  要命,屋漏偏逢连阴雨。撞一块儿了。
  “我真怕,”苏绣抱着一头白发缩在椅子上,这两年她明显瘦了,像个小老太婆,“我真是怕。”
  那天我妈没有帮她拿主意,拿不了。只好让她回去跟洗河商量。第二天,苏绣眼圈乌黑地到我家,手里捏着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白纸,给招娣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语气坚定地说:
  “留下,无论如何都留下。明天你就买车票回家。”
  她让招娣回来保胎,怕她有闪失,也防止她听信那男孩的话去医院里打掉。
  招娣就回来了。临行前跟男朋友吵了一架,闹得都提到了分手。
  大年初六我回老家结婚。按花街眼下的习俗,新娘要坐轿车进婆家的门。我老婆喜欢水,她要坐船。我爸就找了四艘船,贴好双喜扎上花,船头上各挑起两只喜庆的大红灯笼,每条船上请了两个鼓手,一路欢闹。沿着运河漂游二十里再回来,从石码头上岸,再由我把老婆背进家门。我在鞭炮声里刚把老婆背上身,对面花街上驶过来一辆小面包车,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在车前,也挑着一挂鞭噼里啪啦地放。我以为是老同学或者朋友过来贺喜,可我不认识那人。我把老婆送进新房里,然后出来迎接客人,顺嘴就问我妈。我妈说,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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