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岁月如春,风物长新
作者:邱华栋 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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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之力贯穿,有着绝对服从艺术的身体和命运。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作家相当于出色的口技者,他的胸腔里藏纳众生,并栩栩如生地传达出它们的声音。但这个粗略比喻,对于作为音乐人的刘索拉来说或许还有几分联系,作为写《你别无选择》的刘索拉,并不合适。虽然小说里涉及众多人物,但能明显感觉,这些面孔背后存在着意义的一致性。刘索拉的兴趣并非深潜每个人的内心去剖析,她所呈现的,是个人的观察和探询。
看《你别无选择》的时候,我已脱节于当年的社会景况,自己也过了生理和心理上更容易呼应的年龄。小说不属于我迷恋的类型,就像我没有迷恋过塞林格。也许,中年的我更倾心于沧桑者的表述?我喜欢的那种青春,不是在情绪里,不是荷尔蒙的过量分泌,不是酝酿或宣泄中的愤怒,我喜欢的,是老灵魂里不甘的纯真,是穿透世事后,对所谓道德那种孩子气的无辜的忽略。当然,写作者始终需要怀有对生活的热爱、激情、尊重、好奇,保持同时的信任和怀疑,以及,适当的战斗精神——如是,青春能量才能不熄,永远不完成它的进行时态。《你别无选择》中,整体背景的压迫感和人物自身的反弹力,使我可以想见它在二十几年前对文坛形成的强烈冲击。我认识到,反叛,这个带有小暴力的词,具有非常值得尊重的价值,无论它意味着一个人自己从开始的解放,还是到自己结束的负隅顽抗。对有些人来说,反叛的结果意味着锐角的形成,他们清晰了自己的方向和立场;对另一些人,反叛到最后,意味着钝角乃至切线的消失,他们将完全溶解在曾经对垒的阵容之中,成为隐形的俘虏。然而,没有经过任何反叛努力的人,哪怕仅仅停留在意识里从未落实为行动,那他天生就是生活的衙役。
面向艺术无限的渊深之境,雏形艺术家们难免茫然无措,不过表面上看,反而类似不以为然的轻视、恍惚或躁动,我从中倒感觉出,心怀敬畏者那不被动摇的坚定。没接触作品之前,我以为点晴的“别无选择”,体现的是渐渐无力的挣扎和宿命的悲观,却原来不是,至少不全部是,最重要的不是。“别无选择”包含对命运的清醒认知和坦然承担,是向死而生,是对艺术绝对的热爱与忠贞。
看小说,发现与自己事先预设存在出入的,还有对“先锋”的理解。高调标榜先锋者,往往流于姿态和造型,对传统统一采取粗暴的拒斥态度。刘索拉不是简化意义的反传统,她只是反对传统中已经变成科律的死板部分,而对古老的积淀与传承,她保持充分的尊重——没有这种尊重,她甚至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成为反对者。联想起耶利内克的表达:“我是一个典型的专制主义性格……我感觉到在我里面的绝对服从的本能,我必须常常和它抗争。”是禁锁唤醒了反叛,她甚至成为自己的叛徒。刘索拉必是曾经规矩胆怯的少女,才有今天的恣意果敢;必是古典的教养,才有今天对原始的热情;必有悲观铺底,才热衷于蓬勃生命力中藏存的欢乐。所以从隐蔽的角度,这个被概括为先锋的人,同时堪称传统的迷恋者,只不过为她所热爱的传统,并非可被替换的衣装,而是摧折之中依然燃烧力量的不朽容颜。她汪洋恣肆,却是素描功底扎实之后的变形。就像挨饿的胃与减肥的胃相似,对技术的克制与对技术的简陋运用有时也相似,从骨子里尊重传统的人才会酷似反对者。
如同她的即兴音乐一样,她也是个即兴作家。即兴,使她坦率地裸呈生活已然允诺的一切。随心所欲,是在艺术上高贵的任性,它从时间上都来不及伪装。所谓现代,所谓先锋,都是来自他者的命名;于当事者自己,只是别无选择。反叛乃出于刘索拉内心的需要和驱动,不是武打电影的动作设计。个性在许多人那里是需要艰难培养的东西,于她倒不必蓄意维护,那是她的自然天性。她有一种单纯的人才可能获得的丰富。
刘索拉自己未必乐于笑纳先锋的“美誉”。她被评价为“一直走在前沿”,是吗?我怀疑并判断她的注意力根本没有环顾左右,从而也并未刻意调整过在人群中的位置。如果说她注意了,那是因为她要拉远与陈词滥调的距离,她甚至忍受不了它们从遥远处散发的气息。想想这个成语很有意思,“陈词”和“滥调”结盟,一个指文字,一个指音乐,与刘索拉的两栖身份正好对位。与词为敌,对它的轻蔑,将成为这个内心不羁的女人终身的道路。许多人以为能用规范的交通原则来指挥艺术,正道太过狭窄,就容易把界线之外的都列为旁门左道。他们没有省悟,艺术首先需要教养的保障,但受禁其中会被驯服,再大的场子也形同囚牢;只有再次越出,教养之外,才能生存着不被缰绳系束的艺术。
好奇心强烈,永远向新鲜之物敞开——刘索拉喜欢某种不确定性,包括自身的和外在世界的。她不安地寻找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找到的东西,但意义就在其中。有本书叫《行走的刘索拉》,是的,她不肯驻留。她的灵魂习惯做个偷渡者,当被判定为“非法身份”时,她却迷上了这种冒险;或者对她来说,从来行地无疆。回想刘索拉的人声表演,“野”得极具魅力,像个女巫师只依赖本能,不再求助技术。这是一个被解放了的艺术家,因为她在摸索中不胆怯,为了一块让双脚感觉自由的土地,她勇于在缺乏光线的环境中开始奔跑……这样,她立即就感到了某种本来必须放置在远景里的自由,并享受其中。
放下这篇推迟二十年才被阅读的小说,我发现,莽撞者的幸运,今天的刘索拉其实已经获得。艺术本身始终在回应着她的热情,这个别无选择的女人,她别来无恙。
《爸爸爸》:活的水
张悦然
在写这篇稿子之前,我忽然问约稿编辑,是否知道韩少功先生的具体生辰,以便依照西方占星术,看一看他的星盘,这也许可以帮我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编辑听后很惊异。而占星术只是一种用以解释事物的逻辑,正如《爸爸爸》中,鸡头寨的人们也在运用他们的某种逻辑,解释着命运和周围的一草一木。只要你信奉,它就是对的,于世间万物都合理。
鸡头寨的人们,用一种荒诞、蛮野又纯真的逻辑,度量着世界。他们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向上追溯,找到万能的祖先,求得他的庇佑。“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对他们很重要,不仅赋予了生命的荣耀,还带来一种在险恶环境中苟活的安全感。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遵循祖先的意志,看上天的脸色,足够小心翼翼,却仍是连安宁也不可得。但他们是如此坚定,战争和杀戮、流离失所都无法动摇,即便是临死前,也想着祖先正在对面的山上召唤。为了支持这种信仰,他们甚至美化了祖先的事迹,将他塑造得金碧辉煌,铁骨铮铮。刑天不再是一个王位争夺中的牺牲者,而是肩负起盘古的使命,开天辟地,头颅是被自己意外弄掉的,这样的气魄,只有无所畏惧的神才能具备。此间的道理,正如初读《圣经》的人,看到里面的篇章由那么多人著写,风格迥异,有些观点甚至自相矛盾,于是问:你如何得知现在这本《圣经》完全都是上帝的旨意,没有被后人篡改呢?基督徒会这样告诉你:上帝自会保证他的话语准确地流传。既然是如此,那么鸡头寨的人当然也可以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