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谷街后
作者:崽 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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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很可怜,她什么也做不好,还得挣钱养活四个口!如果没有房屋改造就好了,我们可以在谷街自家的门前摆个摊,不是说瘦铺强过肥田吗。可是来了一群穿干部服的人,吆吆喝喝,说这里政府要做理发社为人民服务了,我的妈妈巴不得似的快快挪到后街去了。这里要说明的是我奶奶虽然厉害,也只不过是对付街坊和乡下人罢了,她是极怕干部的,只要有四个口袋的衣服她就怕,更别说警察和当兵的人了;见了这类人她就面无表情,人一走她又精神了,夸大口说,我缩头龟怕你烂皮蛇!所以每当警察来训话什么的,我就觉得奶奶的脸像一具龟壳。对于命运她至死没有形成一种忧患性的东西,所以她在新社会里照常作恶多端。现在回头看,她只是一个恶毒的奴隶而已,对于自己房产的丢失,她毫无办法,她只会发出一些极其恶毒的诅咒,可是事实证明了,她的诅咒一点也不灵。我的妈妈会做一点针线活,这就成了我们一家的生活来源。诉说一个女人怎样勤劳辛苦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这些事中国人都经历得太多,免不了全都一样。我要说的是,哥哥与我,这对老龟公的孙子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很小就开始为自己寻找食物了。
那时海口的水位没有现在这样高,下水道也没有做得像现在这样小。那条从解放路公安局旧址直通长堤的水沟是可以从容进入并且可以三人并行的。里头有很多的塘虱鱼。我的哥哥腿不行了,可是抓鱼倒挺在行的,每次都是我先攀下沟去,然后扶他下来。他瘸得很厉害,是那种用一只手撑住瘸腿才能走的样子。沟里有浅浅的水,他趟着水就像划船一样。我就想起了我们海口儿童嘲弄跛子的那首歌:可怜阿跛,这样划船,这样划船。我心里又酸楚又好笑。我说我的哥哥抓鱼在行指的是他善于发现塘虱窝。塘虱是一种喜欢群居的鱼,找到一个大窝就够我们用一只大箩来装的了。一般来说我们不走回头路,我们从水沟的北头也就是旧海关旁的长堤边爬上来。长堤也是我们找吃的一个好地方。那时常常有海北的船载了甘蔗和番薯来,在卸货的过程中往往有成捆的甘蔗或成箩的番薯落到水中。早有成群的孩子等在水里了,有东西落下,我们就潜水往上捞,这需要体力和灵巧,这事我的哥哥就不行了,他只能在岸上接应我。事实上食物落进水里的机会是不多的,何况有那么多饥肠辘辘的孩子等在水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瞅准了海北佬不注意上船拿了就往水里扎猛子,弄得好惊险其实手里抓着的只是一个不大的番薯。
对于我们拿回家的东西,我的妈妈总是装聋作哑。我们的奶奶却要嘲笑我们一番。她说,你那个妈看来还会教子的,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成了贼啦,做贼也好做大贼呀,杀人放火呀,抢银行呀;偷番薯!啃甘蔗!原来你妈生了一窝老鼠,还是村鼠田鼠……我们有东西拿回家,心里兴奋得不行,我还是顶了奶奶一句,纸老嬷。这是海口老太婆很忌讳的一个词,因为它的意思是:你是纸做的该烧了送神。我的奶奶听了自然是要发脾气的,可是还由不得她生气,我的哥哥已经惹得她更生气了,我的哥哥说,你这个老鸡壳。这是一句粗口话。我的奶奶就丢下我一心一意对付他去了。她说,哎呀,没我的老鸡壳哪来你这个跛脚?这时候的奶奶是骂不过我的哥哥的。火已经生起来了,开了的水在番薯间欢乐地跳蹿,并冒出了一阵阵沁心的香气,我们心定神闲,奶奶的话攻不进我们的心,而我的哥哥却妙语连珠,甚至说到了我们的爷爷奶奶是海北贼,一个公贼一个母贼,被官府抓了绑在庙前的枇杷树下。吃番薯时我们当然是不会请奶奶的,她也走不动,就问我们番薯是哪里出产的。没有回答,她就自言自语起来,说石山的木薯最好,番薯就数定安的了,可惜现在定安的船来不了海口了,你们吃的这东西肯定是海北来的,海北薯一点也不好吃。不管奶奶说些什么,我们此时是不会回应的。对于吃番薯我们已经很有经验了,不能一边吃一边喝水,这样肚子容易发胀,吃不多;而且也不能激动,急了容易噎住,脖子一伸一伸的呜呜叫,像一只生气的鹅一样愚蠢。如果这时我的妈妈从外面回来,她就会指责我们不给一点给奶奶吃,她说,你们还小还有吃的日子,你阿嬷老得瘫在床上了,还能吃你们多少。这时我的奶奶就发脾气了,说我的妈妈想她死,于是她们两个就吵了起来,我的妈妈自然是骂不过我的奶奶的,她只会苦口婆心解剖自己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可是我的奶奶从来不相信世上会有好人。对于她们俩的战争,我们从不介入,虽然我的哥哥一旦参战必定大获全胜。
没有海北船来的日子,我们就饿得只好打西庙的主意。西庙到现在还是一个菜市埸。那里离家近熟人多,被抓到了不好意思。我只是敢趁人不备拈一二只胡萝卜什么的,被人吆喝了扔下也就没事了,我的哥哥就敢去偷肉。啊,肉,白花花的肉,那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啊,哥哥竟然可以大块大块地往家里拿!后来我终于发现,这其实是卖肉佬对一个破败家庭的怜悯与同情。那天我看见了,我的哥哥从案后把一块肥肉挟在腋下,撑着跛腿,像一只肥鹅一样一摆一摆地快走,可是没出几步,就被卖肉佬揪住了衣领,那汉子吼道,昨天要了一块,今天还来,我是你爸你叫你妈今晚上我床来。市埸的人都笑了,有人高声叫,哎,这不是关上娘的跛腿崽吗。于是市埸上一片唏嘘。因为我的妈妈是从关上嫁来的,所以在这地方习惯叫我的妈妈为关上娘。关上娘在这一带是有着极好的名声的,她做衣服可以随便让人赊数不给钱,甚至刁钻之徒寻机挑剔,我的妈妈会立即就去借钱还布了事。她总是做好人,她的儿子总是去做贼,一个弱女人总摆不平这个世界。目睹了我的哥哥偷肉的一幕,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从此不大看得起他,虽说同是偷,他也太死乞白赖太不要脸了。当然了,我也有太不要脸的时候。一次我去偷了一捆菜被人追到家里来,我喘得迈不动,就钻进了奶奶的床底下。那人还不放过,揪出我来要送派出所。奶奶勃然大怒,她从床上一把揪住了那汉子的裤腰,叫道,你什么牛头马脸敢欺负我的孙,我拔二根老嬷毛塞你的嘴!她真的从裆下扯出了三根黑亮的毛来……尽管我的奶奶已经把那三根毛贴在了那汉子汗湿的脸上,那汉子真是铁打的金刚,事情耻辱如此他还不放我,我的奶奶也不放他,他把我扯出了谷街后的青石板上,也把我的奶奶拖到了青石板上。最后还是我那些打打闹闹恩恩爱爱的邻居救了我,凌辱一个风烛老人该当何罪!那个汉子悻悻走了。这是我的奶奶给过我的不多的温暖的一种方式,她真有力气呀,她就一只手抓住那汉子,被甩得满屋飞,她还能撑住她的身子!
可是我终究是不能亲近我的奶奶的。我的奶奶一直认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不幸源于我的妈妈这个扫帚星,自从她嫁到这个家里就灾难不断:家公死、老公死,人家生千生万,你就生一个跛子出来。我的妈妈当然是不服这种迷信的话的,可是她不能公然反驳,因为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把灾难的责任推给弱者尤其是女人是普遍的心理。我的妈妈精神的胃口特别好,什么耻辱她都能消化,她把家婆的责难推回给她。你的老公死了,儿子死了,孙子残了,自己瘫了,天报应的你!我的妈妈被我的奶奶骂急了就会高声地这样叫。可是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在心里平衡自己:你已经这个样了,我还和你计较什么呢!我的妈妈总是把煮好的粥和萝卜条什么的端到奶奶的床头,并要呆立一会看看老的还有什么吩咐。我的奶奶常常嫌饭菜不好把粥泼在我的妈妈身上。这时我和我的哥哥都端着碗静静看着,一个是我们的亲奶奶一个是我们的亲妈妈,事情不容我们置喙。这时我的妈妈总是皮笑肉不笑地笑起来,呐呐地说,这个死路头的,不知天刮风,还想吃猪肝瘦肉哩!我的奶奶则怒目而视,她威胁说,你小心,要是在旧社会,我把你装猪笼沉面前溪。我的妈妈这时就真正地笑起来了,她一边笑,一边走到水缸旁,一边擦洗一边说,把我沉面前溪,你大胆,都没有政府啦。妈妈的话是自言自语的,很轻微。我觉得妈妈的话是学的奶奶的做派,上面说过了,我的奶奶动不动就说,你大胆。我的妈妈真是太谦让,谦让得好像世上没有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