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谷街后
作者:崽 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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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口有一条大街叫得胜沙,据说是在清朝的某年有海北贼来犯,官兵在那当时还是海滩的这地方浴血奋战,把这伙海北贼歼灭了。海口人说的海北贼指的是雷州半岛的农民,在饥年或不一定是饥馑的年头,他们会聚啸海上,来打我们海口人的主意。想起来这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但那时山高皇帝远,兵勇不习武,大小兵丁早晚躲在茶楼里不出来的事也是平常。可是海北的这伙海盗运气不佳,那一天兵丁们没去泡茶楼而且兴头还足,就把那提鸡拉猪正要回船的贼人杀个片甲不留。这对于我们这个小地方自然是一件天大的事,谎报军情的事也是免不了的,说不定皇帝老佛爷还为这事高兴多喝了一杯呢。这海滩从此就有了值得纪念的意义,叫了得胜沙,一个小地方的好处也就不论自见了。奇怪的是近百年来地地道道的海口人不这样叫这地方,他们叫这里为外线。这可能就是当时的地名,有点军事的味道。
外线和新华北路相交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叫富兴街,这自然又是官名,我上小学报的住址就用这个地名,长大外出给母亲兄弟写信拍电报也是用这个地名,可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叫自己的街为谷街。谷街从前一定是一个买卖粮食的地方,后来却出息成莺歌燕舞醉生梦死之地。我小时极爱玩公仔纸、糖仔纸、打玻子之类趴在地上玩的把戏,我摸遍了谷街、谷街后、西庙的每一寸土地,但我已不可能发现一丝一毫昔日的胭脂气了。可是一个细心的人不难发现这里与别的海口小巷有极大的不同,它与海口的四大马路:中山路、博爱路、新华路、解放路的建筑风格一样,是一种从外洋引进的风格,叫欧陆式。它一般都是二三层的楼房,白灰批墙,各种弧度的拱形窗口,窗上门上,有用白灰塑就的线条明快的花卉或几何图案,显得又大度整洁,又平易近人,给人一种爽朗的喜悦。在半个世纪前的海口,这是一个多么风流的地方啊!
想不到的是,在我当知青下乡到一个极为荒远的小山村时,我遇到了一个曾在我们谷街欧陆式建筑里卖笑的女人,叫东山婆。她在解放后从良回了老家东山,又从东山嫁来这山里。那时虽说她只有四十来岁,在我们眼中已是一个丑陋的老太婆了。她的政治身份是坏分子,原因是当过妓女。这个山村里已完整地有了地主反革命等一干人马,为什么还找一个不幸的女人来狗尾续貂呢,我就有点同情她,在最初的几天里我甚至还和她说过话。她告诉我,谷街是后街,谷街后才是正街。我就嘲笑她,我是谷街的人,你知道个啥呢!她说,你想想,你家的神龛是在谷街还是在谷街后?我一想对呀,我家的还有所有人家的神龛不都是对着谷街后吗!可是谷街后是多么渺小的一条简陋小巷呀,对门放个屁,就害得这边一家人互相猜疑了。麻石铺的路面做工粗糙,家家户户的门面又窄又矮,低垂的黑瓦上置着陶瓮,有的还种着骨剌很长的仙人掌,这些都是用来避邪的。用来避邪的东西门楣上还有:一面八卦镜或是我们女人日常所用的圆镜子,一把剪刀……如果说谷街是一个大家闺秀的话,谷街后就是一个伧俗的老妇了。不肯轻易改口的我们的祖先怎么会甘心把原来的前街改叫成后街呢?仅仅是因为后来的比先前的漂亮吗?后来我就不愿多想这个问题了,我的爷爷就在妓院当过差,后来发了迹自己当了老板,万一东山婆在我家呆过,我可就算踩上屎了。东山婆这个人也实在讨厌,她喜欢讨好天下所有的人,晚上要开会什么的,她就满村子叫唤,声音又尖又利,听了心烦;她还爬村里那棵极高的椰树。长久以来有一首顺口溜说海南的“老太婆上树比猴快”,只是想说海南的蛮荒而已,事实上我没见过海南的女人爬过椰树。东山婆只是一个例外,她是想以讨好换取别人的敬重,讨好已经成了她生命的本能。我也有讨好别人的倾向,这不只是因为爷爷开过妓院,更因为我父亲以国民党反动军官的身份吃了共产党的花生米,我硬不起来。我之所以没有像东山婆那样奴颜卑膝,是因为我还年轻,还有强盛的生命力。
1956年我们家的房子一半被政府改造了,就是面向谷街顶顶宽敞明亮的那部分,做了劳动服务社的理发厅。我们全家就缩在了谷街后仄窄的陋巷里。这时我们全家有四个人,奶奶,母亲,哥哥和我。对于这个事实,我的奶奶更其恶毒了。那时她已经应验了被她欺侮过无数人的共同毒咒:“拖尸罗”。就是说,别人希望她瘫痪。她果真在我出生前一年就瘫痪了,可是她还能爬到门口,向行走在谷街后的人施展她的阴谋诡计,比如说,她会把挑炭挑番薯进城的乡下人招进家来,然后进行极其顽强的讨价还价,最后让乡下人把炭或番薯倒下,马上她又惊叫起来,说别人做“盘面菜”下头和上头不一样,要人家收拾了快走。我亲眼看过最少有三个乡下女人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可是她们对这个满头银发散发着万金油味的老太婆无可奈何。我奶奶的恶毒是从她的骨头里长出来的,她并不是挑软柿子捏,邻居挑水在我们家门口歇气,她就会抓空儿往人家的水桶里吐口水甚至倒尿。事情常常会被人告发,受污辱的人举着扁担要打她,我的奶奶这时总是十分的恬静,她说,你打罗,我怕的是你不敢打!当别人悻悻退走时,一种得意之色会从我奶奶苍白的脸上升腾起来,她高屋建瓴地说,你胆大!我从小就懂得,一个堕落的人可资利用的资源是极其丰富的,比如衰老比如残疾。
我的妈妈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她说奶奶的恶毒本身就是一种报应,就像爷爷的暴病与我父亲的死于非命连同奶奶本身的拖尸罗一样是一种报应。我下乡时妈妈的感情极其复杂,可是还是庆幸的成分居多。她对我说,你就别留恋这个家了,住这个屋子里的人不会有好的。接着她告诉了我这栋从谷街到谷街后的屋子的来历。事实上,关于这栋房子的情况,我早听人说过,是听一个疯子说的。那是谷街后我们家门口斜对面的一家人。他们家每代都出一个疯子,一般都是一个刚去世,另一个就顶上了,所以他们家锁人的铁链子没空过。那天的疯子安静慈善,我们就进那棚子里听他讲故事。他就说了那个满清官军在外线灭杀海北贼的故事,他说了一半突然离了题,对我说,你家的屋子是抢来的,同去的孩子都笑起来。我没有笑,我盯着他。他说,那天外线沙滩上一片狼藉,好些人都到那里去捡东西,有人捡到拧断了头的公鸡,有人发现了铜戒指,还有人把一块新布揣进了怀里。我的爷爷捡到了一张纸,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家的屋契,它原本属于一个寡妇。在疯子叙述这个故事时,我一直没有笑,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认定这事是真的,真得我都不想去问妈妈落实。从拥有了一张屋契到把寡妇从屋里赶走,这中间当然还有许多路子要走,我没见过我的爷爷,但我相信了他的手段恶毒无比。我想象那个寡妇被迫离家的日子是一个下雨的冬季,她带着自己的子女,像几片飘零的苦楝叶子,漫无目的地在泥泞的街道上颤抖。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堵上了一块石头憋得慌。有时我想我的心要是石头做的就好了,我会好受些。可是我像我妈妈。我妈妈似乎知道爷爷夺取房子的细节,她大概认为我长大了应该知道一切,可是我不要听,我不听这些恶毒的东西,我的眼里甚至升起了一种对妈妈怨恨的亮光。我知道妈妈为我的发狠打了个寒颤。我也知道,这个寒颤会使妈妈舒服,她希望我们兄弟像她而万万不可像爷爷这家子。
我们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他们生活的时代是在一个社会激烈动荡的历史里。妈妈说,外公是一个贩卖牛皮的小商人,到越南做生意时失了踪。那时母亲还小,她妈妈带着她靠摆烟摊过日子。虽说妈妈嫁了一个军官,只不过是一个国民党军报的记者。正因为他是一个军官并且是一个记者,我外婆才答应把我妈妈嫁过去的。事先我外婆在媒婆和未来的女婿的陪同下去看了谷街他们的房子。据说那是一天的下午,我想我外婆一定看到了妓女们在闷热的空气里和衣而卧所露出的惨白的大腿和汗湿的肚子。外婆上了前街的两层楼,下来,经过一个种着桑树有一口水井的院子,再往后走,就到了谷街后。谷街后安放着我爷爷家的神龛,我外婆才肯在这里的二楼坐了一会。我的爷爷非常殷勤立即叫伙计在酒楼里送来一桌精美的点心。据说我的外婆也没怎么享用,只是提出,这里只能作为女婿的产业,而这对新人不能住在这里。事实上我爸爸的部队一直流动在广东广西云南一带,他们的新婚是在泰昌隆度过的,泰昌隆在那时是我们海口的五星宾馆了。从这里不但得知我爷爷的脂粉生意是多么红火,也可以看出我的爸爸是一个多么新潮的人物,而他的爸爸又是多么地以他为骄傲,并且也可以相信,我的妈妈曾经多么美丽。婚后我的爸爸回了部队,我的妈妈就回了外婆家。国民党兵败后,我的爸爸回了海口,就住我的外婆家,后来我的奶奶收了脂粉摊子,我的爸爸就带着我的妈妈回了谷街,就住在那些诸如东山婆这样的女孩曾经扮笑的地方。我的爸爸回到他的老屋没几年就被捕了。他以为共产党优待俘虏,而他不过是一个文官。而在此之前,我的哥哥得了小儿麻痹症跛了一条腿。五邻四舍对我的妈妈百般安慰,可背地里幸灾乐祸,你抢夺别人的东西,没人会出面阻挠你,可是人们相信,明处做事暗处知,是神是鬼都不会放过你。我妈妈知道这家人的风水已不再滋润,报应开始了。在那段日子里她的一切生存愿望就是离开这所屋子,可是她没有了任何离开的手段与办法,因为她除了家婆和两个儿子就已别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