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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3期

谷街后

作者:崽 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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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我的案情并不重,只是他们恨我而起的哄,当然了,我坦白得很好,而且为专案组设想了别人有可能做的坏事,因为我熟识情况,我所设想的可能很受重视,他们顺藤摸瓜,弄出了不少事情,我又立功了,还被当作典型树了起来,不但免于起诉,而且还官复原职。我恢复自由回到家中,我不敢忘了我的承诺,我立即到了东门市场,办了一只最大的烧猪,抬回谷街后,把香烛线香燃起来。那时我的哥哥已经结婚了,他们夫妇站在一旁,我的妈妈和我的老婆还有我的儿子也站在一旁,我木愣愣地给我的祖宗们下跪,浓烈的烛香萦绕着我,当我伏下身子,嗅到泥土的气息时,我突然感到了这所老屋的威严,我似乎觉得无数相貌严厉的老人在瓦楞上瞪着我。在那刹那间,我的泪流满脸。我的妈妈怕我不能坚持,她说,你开了头,今后就得这样拜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从那时起我遵照诺言,逢年过节、初二、十六,我就回到谷街后点香上烛,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我的心感到了一种宁静与安慰。久而久之,我坐在嘈杂的办公室里,只要想到我的谷街后的神龛,我的心中就会升起这种温馨的感觉,令我觉得非常奇怪,我不知这种力量来自何方。
  
  在夺回我们被侵占的房屋时,我的哥哥的生命焕发出了最灿烂的光华。谷街上的房子要回来后,就和谷街后的房子贯通了。我的哥哥提出要和他的朋友们合伙经营一家茶店。关于这一点,我是不高兴的,我的主意是出租,这个意图很明显,出租我们可以分一部分租金,由我的哥哥经营,我们就完全不能把握了。我的对象也同意我的看法。我的妈妈倾向我的哥哥,他应当有一个职业;我的哥哥在夺回房产时立了首功,这是谁也不能抹煞的;我的哥哥的朋友正在居功自傲,不高兴了他们可以再砸一回。事实上我与我的对象的思虑是多余的,他们的茶店开张不到半年就关门大吉了。这伙股东是一帮火气极盛的家伙,他们常常自己找上门去和客人吵嘴,那些挨他们打的乡下来的端盘子姑娘就更不用说有多少了,他们还常买了狐狸、蛇和王八放到店堂里烹制,那骚味自不必说,客人没走他们就大呼小叫自己招待自己了,这样的场所谁愿意去呢。
  后来有了机会,我把管理房产的主动权拿回来了。是我们的一个大陆来海南办公司的客户,他们想在海口建一幢办公用的楼房,我就带他们到谷街去看了,对于这个地点他们非常满意,于是就成交了:我们出地,他们出资金并负责建一幢五层楼房,全权使用八年后交回我们。我考虑到这其间我的妈妈与我的哥哥的生活费用,又提出了房子的第五层建好后就给我们使用,我同意用我的职务便利照顾他们的业务,于是就成交了。房子建好了,在我们的谷街真是鹤立鸡群。交付使用的那天,我,我的老婆,我的妈妈,我的哥哥和他的对象都站在楼顶上俯视整个谷街和谷街后,我们就有了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慨。我的哥哥的对象就说,八年,八年还要等多久啊!我的妈妈就说,一辈子一眨眼就过了,八年有多久啊!
  没有多久我的哥哥就结婚了。嫂嫂是乡下人。我有点看不起这个女人,但我不说,我的老婆对她却是闲话多多。我说,我的哥哥也要成家呀,不能说全世界嫁了我的哥哥的女人都不好。我的老婆说,你看着吧,她呆熟了扫帚也会成精。这给了我极大的警惕,我赶回家里,让我的妈妈把所有的土地证房产证交我保管。如果按我们海口风俗分家的话,谷街后是香炉所在之处,应由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继承,我的份额应在谷街。这两个地方的价值差距太大了……这个问题只能留到以后解决。但是这份产业如果因为我的嫂嫂落到外姓的手中,这是一件多么叫人心痛的事啊!想不到的是,对我们百依百顺的母亲有她自己的话说。
  自从我们家有了房租收入之后,我的妈妈就不同以往了,她的脸色红润起来,眼睛也不躲躲闪闪了,而像是被固定了,她能瞧住派出所的同志久久不放。我的哥哥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有我的规模就行了,我的妈妈却说不行。她说别说他是你的哥哥,如果你是他那样子,我也要大做。她说,还要把派出所的李所长他们请来。我吃了一惊,我万万没有想到像我的妈妈这样的人,还会耿耿于怀昔日的黄心白心。我说,你就死了这心吧,人家什么没见过还没见过酒吗?我的妈妈就说,你去给他们送红包,送红包请喝酒他们能不来吗!这样的话当然是谁都会说的,但是我的妈妈说这话时脸上那坚如磐石的自信,是我从来没有在别人的脸上见过的。我的妈妈已是谷街和谷街后的名女人了,那家大陆公司的人敬她如太上老君就不说了,关上娘已是这个街区好命女人的代名词。在这段日子里,我的妈妈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喝茶。她对那些小碟里的东西研究得极为精到,精到得让我认为她天生就是一个美食家。她对海口的茶楼师傅了如指掌,哪个店的凤爪好,哪个店的猪肚烂,哪个店的鸽子盅清纯,她都知道,她要吃什么就径直到那家店去。她是舍不得打的的,她找那种载货的小三轮车,载人就加一块木板,我的妈妈坐在木板上,双手就紧紧抓住车架子,很是怕摔。这种车起步要三块钱,可是我的妈妈每次都只给踏车的二块钱,她扔下二块钱就头也不回地往茶楼里走去,任你苦力在后头怎样叫唤诅咒她都不会回头。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妈妈发起国民党军官太太的脾气了。我说过她,她说,我是帮衬他,他坐在那里等谁呀,人要勤快,大钱小钱都是要挣的!我的妈妈过去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当然,我的妈妈现在是进入了一个相当自信的境界了。
  这天我的妈妈听了我对房产的担心的陈述后,她说,我知道,好好一个姑娘年纪又轻,为什么贪图你哥,还不是因为穷,我看她还是一个懒人,日久必定生事。这事我知道,我有分寸,你就不用管了。这对我的自尊心是一次挫伤。但我知道,我的妈妈有她的难处,她不愿跟我生活而跟着我的哥哥,是因为放心不下我这个跛足哥哥,而且我的嫂嫂又那么可疑,她必须时时看着他们。
  我的哥哥运气很好,他结婚一年后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双胞胎满月时,他就把他们抱到茶楼里去了,他给儿子们喂茶,惹得许多人来围观。儿子长得能自己嚼动食物时,茶楼里已经主动为这两个小茶客制作了两张特别的高凳子。我的这两个侄子,他们每天早上都有两个小时是在茶楼里度过的,说不定下午还要耍泼跟着爸爸再去一回,他们对着餐车挑挑拣拣,大呼小叫,很是神气。我想影响他们的一生的某件事也许就是在茶楼里发生的。也许有人认为海口人喜上茶楼爱的是那碟子里的东西,其实这不够精确,海口人更爱的是茶楼的韵味。比如那自由,你可西装革履也可短打甚至赤膊,你可以正襟危坐也可一只脚竖在凳上甚至是蹲在凳上,都没人嫌你。比如说平等,在这里,人不分南北,身不分贵贱,貌不分妍媸,坐下都是客,你吃鸽子盅也许正饿着,我吃白粥榨菜这恰恰是富人的做派……大声说话,大口吐痰,他们爱的就是这份随意、这份热闹、这份热情、这种富庶的日常生活。如果说在海口还有什么实景能象征海口市民的精神面貌的话,那就是无处不在的茶楼了,茶楼亲切地慰抚着我们无处可归的精神。
  事实上,我的哥哥也没什么好做,他也不想做,他能做什么呢?以前他不得不拖着他的破腿去推销他的劣质钢材和假农药,这事已经变成下贱的勾当了。现在,我的哥哥的日常工作就是数数那八年二千多天的日子,好把我们的整幢楼房要回来。另外一项就是收取每月一次的五楼的房租了。遇到一些一号拖到五号五号拖到十号的租户,我的哥哥就用酒瓶子去对付。如果谁在谷街上遇见一个气势汹汹的跛子并且手持两个酒瓶的话,那就是我的哥哥了。我的哥哥的手感特别好,他能把俩瓶子敲得梆梆脆响而瓶子不裂,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瓶子爆裂后的寒碜样所产生的威慑力。所以我们房子的住户是不可能拖欠房租半个月以上的。我曾动员我的哥哥是否可以文雅些,他的回答是,憋气,怕鸟没人来租嘛!粗鲁并不仅仅是粗鲁,它还蕴涵着一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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