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谷街后
作者:崽 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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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和我的老婆结婚后就矛盾不断,最先是她嫌我的卫生习惯不好,我是承认的;她又嫌我把房子弄得太乱,其实整洁也是我所要求的;她又嘲笑我爱泡茶楼,像个小市民一样,样子极为不屑,我就和她吵了多次。我们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是无声的,就是我被审查回到谷街拜谢祖宗的那次。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她不喜欢谷街不喜欢拜神,她还是跟去了。可是香火点燃的时候她就显得心神不定,当我在那乌黑的神龛前跪下时,她突然转过身一声不吭离屋而去。我回家时,我的妈妈跟来了,她是来帮我装一个保护家宅平安的地主神位的。海口的绝大多数家庭都有这样一个神位,就装在门后或房角的桌下,很简单的,就一张贴在墙上的红纸,上头写着“本屋地主之神位”的字样,红纸前置一个香炉,就是如此而已。我的妈妈装神位时,我的老婆一声不吭,我的妈妈一走,她就一跃而起,把红纸和香炉一股脑儿塞进垃圾袋里,一刻不停地扔进垃圾通道里去。她拉开了阵势,要保卫她自己的精神和家庭的纯洁。她也许是对的,我也算不得真的就信神信鬼了,它的起端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她当老婆的如此不近人情,是我不能接受的。最令我惊讶的是,就在这一刻,在我离开那令我痛恨金钱的隔离审查之所不过几小时后,我又感到了金钱的巨大魅力,因为我想到了离婚。我有谷街上的房产做后盾,我不怕任何女人;女人四十豆腐渣,你神的哪门子气啊!当然,一切都是虚惊一场,过不了多久我们又和好了。她不再轻易到谷街去了,我去拜神时更不愿意她跟着去。现在,她不肯帮我的哥哥的忙,我有点急,因为毕竟是帮我的妈妈的忙。我对她说,谷街的房子,按规矩是我们的份额,别让老的对我们不高兴,她要照顾喜仔,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为了我们家的掏心掏肺的话了,她却针扎一样地跳起来,说,你哥哥是个残疾人,还要养二奶什么的,你的妈妈照顾他也是应该;谷街后就好,赶快分了卖掉,有几十万了;有几十万就好,供儿子读书留洋,远走高飞,大家都别惦着什么谷街谷街后的!听听,这是什么样的妇人之见啊!我们又吵起来了。我的儿子当然得比我有知识有眼光有胸怀有气魄,他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有钱这事能办成么!这是明显的道理。可是她毫不妥协,始终对我们故居的地方持一种轻蔑的态度。吵到最后,我只好自己去照顾我的妈妈了。
在谷街后我看到了日常平庸生活的巨大力量,我的妈妈拖着她的年迈的衰弱之躯,在市场上采购,在厨间烹调,她花白的头发不停地掉落,落在她料理的菜肴里,有一次,我从她炒好的青菜里捡出的长发有六根之多,她已经力不从心了。可是每次见到我,见到她的孙子,她衰老的脸上总绽出灿烂的微笑,就像冰封的大地上的一眼温泉升腾的轻烟。好像她的生命真的已经和她的无穷后代结合在了一起而她早已成为了我们的大地。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妈妈的生命原来是如此的壮伟和美丽。
一个周末傍晚,我帮我的妈妈切开一只猪脚放进炖锅坐在炉火上,我就和我们当年的知青乘车去一个旅游景点叙旧。这是一个发了财的知青显富的好主意。第二天我们就一起回到我们阔别了多年的当年的下乡地。乡亲们不少已经作古了,活着的一个个老得不行,大家见了面都很感动,手拉着手,一副泪汪汪的样子。只有东山婆一人不出来迎接我们,她坐在她家里的一张破旧的木沙发上,把腿高高地翘起来,还眯着眼抽烟,那模样儿就像海口发廊门口坐着的鸡一样。知青们又乐了,围上去打趣她,她一句好话也没有,一口一个操 ,大家又笑,说你怎么老操不够!我没有笑,我的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股惆怅。
事实上,在我昨天离开海口时,那条拉动我的哥哥的命运帷幕的缰绳启动了。我这天下午回到家时才知道我的哥哥出事了,我的心里一阵强烈的悲痛,同时我也意识到,我的侄儿更应该到谷街后去了。下边关于我的哥哥的叙述是根据我的妈妈和街坊们的诉说写成的。
这天夜里十点钟,家里突然进来了三个男人:一个本地人,二个大陆人,他们是来找我的哥哥的。我的妈妈就好生奇怪,我的哥哥刚刚还在,怎么转身就上茶楼去了呢。来人还算客气,他们说他们是公安局的,有人给他们领导说情了,人道主义,让孩子妈妈看看自己的儿子,他们爸爸不在,你就带孙子一起去吧。我的妈妈半信半疑,说这事得等儿子回来作主。那些人又说,你去更好,又老又小的,领导见了可怜,你媳妇的案可大可小,只要领导同情了就好办了。那些人说,车在路口等着呢,半推半劝把我的妈妈和我的两个侄儿带走了。他们并不熟路,他们没有从
我们的院子穿出谷街,而是从谷街后兜到新华路口。在新华路口有一辆小轿车在等着他们,这时,我的哥哥出现了。众口一词的说法是,我的哥哥是从谷街我们的楼里出来的。因此我可以断定,我的哥哥是认识这伙人的,在他们刚进屋时我的哥哥就闪上楼去了,他可能是后来发现情况不对,或者他认为在大街上截住他们才更有利,于是他从院子走出谷街顶住了他们,他吆喝了他们中的一位的名字,说,你要干什么!那些人说,你来了好,一起到公安局去。就上来拖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猛地挥起一拳,打在为首的一人的鼻梁上,可是他们立即就把他打倒了,我的妈妈在一旁跳,我的两个侄儿哭着被塞进了汽车。汽车发动不起来,我的哥哥从地上爬起来冲到轿车前,他发怒了,他吼叫着要把汽车掀翻,可是汽车没退后也没有左右摆动而是向前一冲,把我的哥哥撞倒了,前轮压过他的身子,紧接着后轮也压过了他的身子。我的街坊说,他们在汽车后轮辗过我的哥哥的身体眼看就要离开时,听到我的哥哥叫了一声,“我的崽啊”,突然一个勾手就抓住了汽车尾部的一条横杠,他抓着汽车被拖出了谷街。我的街坊们这才醒过来了,他们开始追赶。汽车开上了长堤路,那里车少人稀,劫人的汽车飞驰起来,我的哥哥没有松手,他像一张牛皮一样被拖着走。我的哥哥的臂力过人,这是我自小就知道的,但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哥哥有这样死撑的性子。哥哥,你是何苦呢!我的一个街坊终于拦住一个路过的朋友的摩托车追了上去把汽车劫住了,歹徒弃车而逃……我是在医院里看着我的哥哥咽气的,我牵着他的两个儿子的手,我希望他能睁开眼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但他已经不能了,他的肝脏破裂,失血过多。
我的妈妈痛苦得昏昏迷迷,在我的家里住了多天,她好了一点就坚持要回谷街后去。我理解她,我跟着她回老屋子住了几天,这几天里我重复犯了一个错误,我想这个错误是人都会犯的。这个错误就是,为了减轻我的妈妈的痛苦,我说了我的哥哥这个人的种种不是,以及他死的无意义并且也说了他活着也没什么体面的话。这天夜里,我的妈妈听着,果真就精神了,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坚定口吻对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你的哥哥呢,其实,你们都差不多。我吃了一惊,我说:你说什么?我们差不多,起码我是科长他不是;你知道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就我的职务最高了!我的妈妈说,他无业,你当官,这是各人的命,我不说这些,我是说你别以为他那么下流。我突然无言以对,我认为我的哥哥下流了吗?我听出我的妈妈话中有话,我不甘心,我说,妈,你认为我下流啦!我的妈妈说,我说你别看不起你的哥哥,都是为了吃穿快活,大家都一样的。我上前摸了一模我的妈妈的额头,一点也没烧。我说,妈,你是不是精神不好。我的妈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笑,说,明早的青菜就买菠菜吧。我太不服气了,我顽强地说,妈,难道你认为他养二奶是对的?我的妈妈说,他养二奶是违法的,你也违法过。我又吃一惊,我说,你究竟是我的妈妈还是市委书记?我的妈妈抱歉地向我一笑,可是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自信,她说,市委书记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互相瞧不起。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我的妈妈的对手,心烦意乱之中,我觉得这是我结束谈话的最好时机了。我说,别胡说了,你睡了吧。可是我的妈妈不愿意躺下,她对我说,我有一句话,不如现在对你说了。你的两个侄儿可怜,他们应该得到谷街的房子,我先对你说清这个道理……天啊,我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要谷街的房子?我说过吗?我没有说过。她怎么能这样猜我有这样的想头!这事太突然了,让我猝不及防,我忽然间觉得兴味索然,我情绪低落地说,你睡吧,这事以后再说。
为了尽快走出这个老屋,我没有穿过院子,我打开了谷街后的房门。夜已经很深了,巷子两旁房屋内未熄的昏黄灯光照在墙上,潮湿的墙已无力反射这微弱的光,墙壁好像不存在了,谷街后显得无比空旷,从飘出的楼体上滴下的水珠的咚咚脆响,使得这个世界显得更为辽阔深远。只是香烛还在燃烧,散着我所惯熟的历史的浓香;线香仍然明亮闪耀,它们组成了一条条流畅的火线,在我的身旁旋转,射向深远的远方,又不知从何处折射回来,那样多的火线萦绕攀升,把这古老的小巷装饰得绚丽多彩,变幻莫测。我在这昏暗而又闪亮的巷子中央站定了,向左通向新华路口,向右,通向西庙。几十年了,我第一次犹豫地站在自己的家门口,看着这谲奇的香火,我不知是要立即回自己的家,还是再留连这个并不亲切却是令我不能忘怀的地方。
崽崽,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随笔集《寻找自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