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谷街后
作者:崽 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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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早在我下乡前就去世了,现在,我就接着她的床睡在那面向着谷街后小巷的又矮又暗的小厅里,阳光从瓦片的缝隙中透露下来,颗粒均匀的尘埃在这些光柱里轻柔地飞舞。我喜欢看这些光柱里的尘埃,它们不可能知道自己将落在何处,可是它们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我已经没有多少挑剔的脾气了,闻着家里的气息,我觉着了亲切。农村虽然有绿色山岭的新鲜空气,但这都是陌生的闯入者,而我生命的细胞基因里早已携带了谷街后的一切信息,这些信息总是会给我的心灵最后一丝镇定。我的哥哥合了一帮倒卖劣质钢材的朋友,他的责任就是去拉拢那些农场出来的采购员,他们的利润也许并不菲薄,这从他们隔三岔五地在我们家的聚餐中就可以看出来。我的哥哥算是走上正道了。
慢慢的,我们谷街后就活跃起来了,有杀猪卖肉的,有倒卖光洋袁大头的,有装神弄鬼做迷信的,有开公司办货栈的,有卖牛腩饭做海南粉的……小巷里不停地有人把先辈们留下的楼房推倒了重建,地基的纠纷不断,没有一家人能顺利把屋子建好,和东家争了再和西家吵,最后又和对门的张家打起来。这一伙贪心的人又立了一个规矩,巷子两边各家二楼的建筑可以飘出半个巷子,于是我们谷街后的小巷就变成了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在霞光万丈的早晨,谷街后还是一团漆黑,在晚霞如火的黄昏,谷街后早已进入昏暗。上头的住家不断有水滴漏下来,有满头油光的汉子走出家来,头上就淋了一泡,用手一摸一闻,就勃然大怒了,就站定了,足足叫骂了半个多时辰。装修这个词也进入了我们谷街后人的嘴里,他们往墙上贴瓷砖,还吊顶,还买了西式的餐桌,可是他们仍然懒得用盘盛菜肴,而是连锅端上,泥锅铝锅钢锅高的矮的圆的方的,黑不溜秋的一排,像是皇家的乐队要演奏编钟了。我的哥哥曾偷过他们猪肉的那家人也靠杀猪卖肉赚了钱,盖了一栋五层楼,只是新楼像老屋一样发出血肉腐败的恶臭,一天夜里一个胖胖的妓女已被这户人家的某个子弟带到门边,却被熏得受不了只是要走,那男人拖也拖不住,急了挥拳就打,那闹声比开工杀猪还要剌耳,引来了许多好事的街坊围观。他们当然是要维护这方水土的人物的颜面的,所以大伙儿起劲起哄嘲笑暗娼的种种不是;那位性急的子弟不以为耻,反而也跟着妙语连珠起来,一直得意到派出所的同志来了把他和那暗娼一起带走。这样的夜晚我总不能入睡,也许是我心生妒嫉,这粗野与愚蠢里带着一种生活的得意与声势。我想,如果我有了钱,我要过一种明亮整洁的生活,我再次对这座老屋子恶心起来。不,不是仅仅对我家的这座老屋子,而是对整条谷街后。
我所在的单位是一个很被看好的行政部门,可以随便给别人开罚款单的那种。在我们谷街后说起这个单位,人人要骂,可是说起某人在这儿公干,他们又羡慕不已。在那几年里,我们的年终总结大会总是在茶楼里开的,领导在某张桌边总结大好形势,我们在另一边围着餐车要这要那。那时的肉还没吃够,哪样腻就要哪一块,结果是大伙同声传呼厨房快快下料炸鸡翅鸡腿。所以每次开大会,我们满脸红光,不但下巴有油,额头上有油,两只耳朵上还有油珠闪亮呢。那几年我年年受嘉奖,一连到领导的桌前领了三次奖状,张张奖状都是油腻腻的,不知是秘书科的人弄的还是领导弄的还是我自己弄的。回到谷街,人们自然会明知故问,嘬了!我就高声回说,嘬了!随着社会的一天天繁荣,我们单位的油水也一天比一天丰厚起来,我已经能给谷街后的活跃分子办一些事情了。他们一见我就忙不迭地掏烟并给我点火,这使我对谷街后有了一种宽容的心态。我们的单位开始建宿舍了,只要我住上了新房子,我会比谷街、谷街后的谁差呢。
这时,我开始谈恋爱了,对象是一个小学教师。我之所以足着劲头追求她,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对我有深厚影响的那位中学同学的妈妈。最后促成我们婚姻的是她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都是正经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对知青十分有好感,认为我们这一批人将来都是有用之才。我的父亲的遭遇,也深得他们的同情;当然了,关于我的爷爷和我的奶奶我只字不提,他们也不问,谁管那么久远的事呢。我的对象从小在校园里长大,显得简单而纯净,让人感到高兴;当然了,和她在一起我得时时提醒自己要小心。
也就是这时,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那天我正在班上,我的跛足哥哥扯着嗓子在窗外叫我,我看他满脸严重的样子,就急着走了出去。他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听说了,咱们谷街的房,不是被政府没收的,是我们的纸老嬷和咱妈怕死,被劳动服务社什么鸟单位连吓带懵骗去的!这真是天大的玩笑啊!我一时并没有想到这事对我们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怀疑我的哥哥的能力,我问他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现在不都在搞退还华侨房产吗。我差点唾了他一口。这时我的对象来了。她没有我的那种对谷街和谷街后的复杂感情,她一听就显得很气愤,她说,政府是不会干这样的事的,你们可不能让坏人钻了空子,不管是真是假,你们一定要弄个清楚,把房子要回来。
我们回家经过谷街时,我很伤感很有另外一种感觉地打量了一番谷街和我们的房子在谷街的部分。谷街还是明朗亲切的昔时的欧陆风格,这是政府要管的地方,它毕竟不是那种小巷,可以乱立二楼可以飘出半幅路的土规矩。这里的楼层,还没有什么人有能力有胆量和祖上比试财力。只是一户出走香港的人家先耀财扬威了,他们拆旧楼建了用铝合金做窗的楼,还在门前放了一块牌子,牌上写道:内有汽车。因为门外就是街了,人们并不因为有这牌子就不摆摊练戏法了,这块牌反而常常被人推倒,可是总会有人很及时地从里屋走出来把牌子扶正。里头果真是有一辆黑色皇冠轿车,只是不大有人看见它开动过,所以有闲言碎语说它是不会走的。我看我们家的旧楼时,就带有了多少的醋意。它有很宽的门面,中间是门,两边是两块大大的镜橱,橱上也学了时髦了,写什么新式发型香港名师主理等等。这些皮肉松泡的剃头佬,他们腋下有几根毛,谷街上的三岁小儿都能数出来的,他们出的什么招呢。当我认真数一数里头有十八张又宽又大的老式理发椅时,我的心格登跳了几跳,房子真的讨回来,母亲的晚年,哥哥的婚姻,都是迎刃而解的了。
我的妈妈看我的眼光,就说明她已经知道这突然的消息了。她眼瞳的内里很坚定,散在外头的光却很游移,这说明她相信这个事而不知怎么办好。这几年她叹的气比人家评她黑心黄心的年头伤的心还要多,那时是没办法的事,而现在大家都有办法了,更显出了这家人的落魄。一个家庭真是一步落后就是步步跟不上,除非有了什么新的机遇。可是两个儿子,一个残疾,一个是小办事员,这就是我们家全部可资利用的资源了;现在出现了这个事,可见我的妈妈的心是多么向往它。我的哥哥告诉我,消息是他的一个朋友打听来的。我要见他的这个朋友,我的哥哥说,这得请他喝茶。近来我很看不上眼他的这些朋友,都是一些皮干毛燥的牛头马脸。我的对象说该请该请,结果来了一帮无业游民,一个个像梁山聚义似的,只是说,当哥的你放心,只要看起当弟的,这事你交我们办去,抢去的东西自然可以抢回来!我告诉我的哥哥,机关的事我熟,这事我辛苦些,我去办就是了。过了一个礼拜,我的哥哥问我说事情怎样了?我说,申诉信已送到市府了,等批复回来,就知道找哪个部门了。我的哥哥立即唾了我一口,他说,你没吃过螺,你还没见过人家倒螺壳吗!人家不和咱讲道理,咱干嘛非要和他们说话儿?你怕死,我不怕,我明天就要回来!说完看也不看我一眼,一顿一挫的,划着他的破船走了。
第二天十点来钟,我的妈妈气长气短地跑来了,称我的哥哥为死路头的,说那死路头和理发店的人打起来了,他怎么打得过人家呀!我赶到谷街,明显的事实是我的哥哥已经把他的对手打败了,门两边的玻璃已经被砸碎,谷街上扔满了理发椅的残肢碎体。我的哥哥和他的朋友们站成一排在理发店门口喘气。这一帮好汉真是要灭此朝食了,他们都只穿裤衩,只是我的哥哥这样的打扮未免太可笑了,他不只是一只脚太细,而且那裤脚留出的空裆太大了,以至于他的形象相当的不佳。可是他不是来当模特的,他是来抗争的,这种打扮的主意一定是他想出来的,这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精神,反正我们家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传统。这里我也理解了海口人说的乞丐也有三年运的意思了。这并不是说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它的意思实在是,一个潦倒的人也会有他精神焕发的时候。我的哥哥的朋友们赤身裸体的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去,都是排骨司令多,只不过他们统一行动就变成了一道触目的风景罢了。看热闹的谷街、谷街后的人都乐坏了,他们齐声喊着我的哥哥的小名,说,阿喜仔,做他!阿喜仔,做他!这些街坊的脾气是谁有趣就向着谁,毕竟我们是他们的邻居哩,毕竟,在那当时,他们也受够了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