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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2期

共度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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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那就不行!”“你长大了,嗬!”“我就是长大了!你就是老了,就是该听听儿女们的意见了。”“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你们不愿听就搬出去住。自己没本事,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赖在家里,弄得我的家像车马站一样,一天到晚就听见你们的声音。”我刚要说话,小利厉声喝住:“葛彬,你少说两句,你这么没本事的人,跟爸吵什么!”小利曾抱怨我们结婚父母没给什么支持。“大儿子让他赶跑了,女儿爱打扮又看不惯,你呢,嫌你没出息,不知道你父母到底喜欢谁。”她如是说。我也不知道父母把钱和感情抠得紧紧的最后到底要干什么,总不至于临终前给我们一人一匝吧。与其那样,不如在我们困难时给我们一点支持,那样家庭还有点温暖和凝聚力。
  葛红出面说:“葛彬让你去检查是为你好,检查一下,有病治病,没病也放心。”父亲看一眼葛红,嘟囔道:“查一次,又查一次,又查不出什么结果……”“查不出才要再查。”“查就查,反正就那么点钱,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经济来源了,花完了,就没得给你们剩!”小利说:“我们就没指望你给我们剩……”她发觉这话太难听又补充一句,“我们都年轻都有工作……”小利总说一些二百五的话,有些女人就这么让人没办法。
  晚上给哥哥写信。是的,这家还有个男孩儿,而且是长子,但他差不多十年没在家里出现了。葛淙是人们说的那种逆子,是我们家唯一考上大学的,他却没尽子道,没把学好好上完,光耀门庭。他大学三年级就搞大了辅导员的肚子,辅导员流产了,他被勒令退学。他跟辅导员又处了两年,真是把人家弄得身败名裂在那所大学呆不下去,调到一个工厂当宣传干事,他们也处不下去了。哥哥对外的身份是诗人,出不了诗集和名气,又酸得要命、折腾得要命的那种诗人。父亲跟他断了交,也就是相互说了伤害很深的话,两人都挺有个性,就不来往了。我么,一直偷偷给葛淙写信,我挺崇拜他,觉得他特英雄和浪漫主义,比如他对我说,生命中最好的岁月,是能够确认自己的问题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将不幸、灾难、逆境归咎于亲人、环境、生态和政府;他说,一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是优化人生的第一步。我觉得他虽不被社会和人们认同,过得穷困潦倒,但他的内心比一般人强大。这种强大令我向往。我自己只有一时冲动的热情,真要像他那样生活,我缺乏长此下去的内心支撑。因为自己不能,就在内心更多地向他靠拢。
  我在信中对葛淙说,爸爸咳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对他说父母真的老了,今后的岁月该我们照顾他们了。但最后我笔封得很紧,我不想削弱他的锐气和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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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T做了,等片子出来。我站在医务台后又多看了管理片子的女护士几眼。我没什么才能又主动牺牲个性,我平庸得要命,但我内心还有一点对清湛东西的向往。比如对葛淙的追求精神向往,对女护士身上来自骨子里的优雅和悲悯向往。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向往变成一种渴望,特别是当我发现自己的阅历差不多是一张白纸,这种渴望更强烈。所以,尽管葛淙很少回信我也愿意给他写信,尽管女护士可能根本看不上我,我也愿意在每次去医院时到片档室看她一眼。
  医生看完片子对我说:你父亲肺里长了个东西,八公分大,至少有七八年历史了。眼前的医生好像被我的视力或者意志推远和缩小了,颜色也变了,原来蓝莹莹的大褂现在变成灰土土的。“长个东西是什么意思。长个什么东西……”我声音都虚了。“肿瘤。”“肿瘤,是什么?”“恶性的话就是癌症。”我的无知够医生当笑料了,终于明白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什么病都可以不知,癌症,谁不知!我像热昏的狗,只会喘气。
  我在医院门外的大街上晃悠,路过茶坊想进去喝杯泡沫红茶,一进门,迎面扑上来的霉湿味像久卧病人的被子兜头盖在我身上,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退出来又想在路边吃碗汤粉,看见血丝丝的鸭胗鸭肠,胃里又翻腾开了。我退回大街上。
  癌症,大家说烂的事情,从前都发生在别人身上,它只损害别人的身体,不会损害自己家人的身体;因为自己亲人没有,便觉得它好像可以凭意志就能杜绝的。现在看来人的意志不仅十分脆弱,还很不可靠。我现在特别想找人说说这个事,就这个病问问医生或癌症病人,反正我现在想说话,不管说给谁听,不管说什么。我想起片档室的女护士,作为医务工作者,我就“病”问她点什么不过分吧?我的亲人得了癌症,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我刚听说这个消息,我的医疗知识有限,对所谓的“病”几乎一无所知,问问她没什么不行吧?这个时候,作为医务人员,她说什么都是权威的,她的任何一个意见,都可能是我们决策的依据。
  我进了片档室,看见那双疏朗凄楚的眼睛,它正从铁栏杆后面望过来,露出询问的表情。这表情使我说不出话,我错过了发问的时机,而且这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发觉自己是在利用父亲生病这件事,我感到羞耻,在女护士的目光中,扭身走了。
  什么是病?从人体免疫学角度,病是免疫力低下的结果,一个人得了病,与其查诱因于外界,不如查其自身。癌症是这样发生的:当一个人丧失一种或多种快乐源,人固有的抵御肿瘤的能力就会下降,当癌细胞生存的理化指标超出人的解毒功能,人就面临肿瘤的威胁。这就是病。这里的真相是:天下无病,某人生病只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就是说,父亲“病”的是自己的情绪和生活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在气头上过日子。他进得家门,三分钟开始训斥,五分钟开始怒吼,十分钟开始打人。他骂了一辈子自己的妻子,把我们这些孩子从小打到大;把葛淙打成了忤子,把我打成了软蛋。父亲在单位也总跟人别扭,他在家里总说某某某太圆滑,某某某太会来事儿,谁谁谁削尖脑袋往上爬。他喜欢跟新来的同事打交道,对人家客客气气宠爱有加,请他们到家里吃饭,讲一些单位的人情世故给他们听。他把家里的花生、泡菜这种耐耗食品送给这些新来的,然后在工作上用他们,使唤他们。那些新来的总有翅膀长硬的一天,他们终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对他恭敬客气有加,他的心情就坏了,越来越坏,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工作后有一次在他这般感叹时,很冲地对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再依附某个人,大家干活拿钱,谁也不欠谁。父亲说:你才工作几天有个屁资格跟我说人际关系;你不靠个山头就永远只能当个小职员。我说:都什么时代了……他立即吼道:什么时代都是少数人掌权多数人服从,你别和葛淙一样没出息。
  我想父亲的问题在于不会爱。不会爱家里人,也不会跟同事合作,他让自己跟世界敌对,所以他一生都过得辛苦。我们家的问题也是不会爱,家庭成员各行其是,聚在一起就是吵,谁也不关心谁;只有向这个家索取的,没有向这个家贡献的;贡献的只有母亲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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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小利说父亲得了癌症。小利木木的,不说话,手里忙着给枣枣整理衣服。我说。“你听见没有?”她突然哭了,把枣枣推出门外,“我听见有什么用?你们家什么事跟我商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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