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共度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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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他现在正写去开“国际热带植物大会”用的论文。天天写,不用药就写,能爬得起来就写,真是跟生命抢时间呢。掌故者说:“这是一种死法。”整天打麻将的肥佬是个个体户,有钱,刚进来时住了一夜嫌人多太热,第二天搬到空调房里,白天找一伙公司雇员打麻将,晚上请了假照样去歌舞厅,有时候还带女人回病房。老婆只来过一回,看看就走了。后来公司的小伙子不来了,他也没力气泡妞了,有一天半夜三更哭着跑回5号病房,说回去把账号给她们封了,除给女儿留十万其他一分钱都不给她们剩。从此又住到5号病房。人家一个疗程完接回家住,他做完一个疗程开房间住大饭店,从饭店再回到医院。“这也是一种死法。”掌故者说。那两个骨瘦如柴的是农民,有钱送过来就治一段,没钱就等着,医院对他们只是个人道主义去处。父亲问:“他们都得的是什么病?”掌故者笑了:“什么病,你说什么病,住进O病区的还能是什么病?”父亲说:“那你呢?”掌故者的眼球睇向父亲:“从住进来到现在,我已经熬走了三拨人,你说我是谁?电视上说的‘明星”!”他对“癌”字同样讳莫如深。
父亲开始发呆,开始盯着我的脸看,盯着进来的护士看,他还盯着同病房的病友看,盯着护士发来的药、针剂的说明书看,不定哪个蓦然回首时,发现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憎恨。
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这是谁家的病人,有人管没有!”是咋咋呼呼的护士,我在走廊的钢丝床上正想翻个身继续睡,突然猛醒:可能是父亲。我一咕噜爬起来,快步跑到值班室,一个中年护士像抓贼一样掐住父亲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可能从父亲那里夺过来的病历夹。我立即明白了什么,从护士手中接过父亲的手。我没看父亲,他正羞愧难当,一个男人要给另一个男人面子,即使他已经老了。我向护士连连认错,鸡啄米一样点头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我不知道对于父亲的病情,是让他在猜测中度日如年,还是在知道实情的情况下,度年如日;是在猜疑中焦躁不安,还是在大势已去的绝望中沉沦。有一种人,把他剩余的时间告诉他,让他安排自己和周围人的生活,让他仔细体味最后的时光,让他把最后的事做完,是对他的报答;还有一种人,他活着对自己和周围的人没多少知觉,如果告诉他噩耗,他的天就塌了,他会把最后的日子过得毫无尊严。我觉得父亲可能属于后者。这源于他内质里好像没有一个强硬的东西,他遇到不顺总是怨别人,而且是怨家里人,或者手下那几个比他还弱的。他连抱怨都不敢指向比自己强大的,对他的生命的态度怎敢过高估计。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老了?因为平庸?平庸的人不一定怯懦,不一定无赖(说自己的父亲多不恭呵)。想到自己也将会跟父亲一样,过着过着也会把鲜美的青春的一面磨光,只剩下粗砺和猥琐,不禁冷颤。我已不能挑选升不升学,做什么职业,娶什么样的女人,生男孩还是生女孩这些重大事件了,但我可以选择做什么样的人吧,我不愿对自己的局限卑躬屈膝。
7
我开始了白天上班、晚上陪护的生活。父亲化疗一忙到半夜才能完.刚开始我还能坚持坐在小板凳上等到天亮,后来就撑不住了,我从家里拿来一张钢丝床,一付床铺和蚊帐。刚开始还有两三个人和我一起睡走廊,后来只我一个人了。
化疗需要白天黑夜都有人守候,我不愿把家里女人拉上看来也不行了。我的工作没什么出息,但眼下我还不愿丢了它。妹妹自从知道父亲得了癌症,整个人就像太阳升起后的南瓜花,溃不成军。她常常偷偷地哭,哭泣使她活像一只淋过雨的小鸡,惊弓之鸟似的瑟缩着,一点声响就会吓得倒吸气。她可以在家做饭,可以为父亲洗换回来的衣服,但是我看得出,她不愿去医院,甚至怕见父亲的面。她怕看到父亲一天天在她眼里衰竭下去,她可能宁愿接受一个事实,而不愿见证一个过程。一个未婚姑娘的心还没磨砺到那般粗糙,她们怕什么,我应该知道。母亲是不能再去了,父亲看不见她还安静一些,看到她,人就痴掉、疯掉了。我的靠山只有小利,我对她说:“爸爸那儿白天也离不了,化疗,你把工辞了吧。”小利说,“我?为什么是我?”“葛红还没结婚,有一份工作对她找对象很重要。”小利睁大眼睛,“我结婚了,工作对我就不重要?”我难受得要命,每说一句话都得忍着眼泪,小利这时候还跟我理论,即便她说得对我也不耐烦。我说,“相对来说,没她重要。”“我也没你爸重要!”小利赌气地说。我看她一眼,眼睛扫过她时已是一层泪水:“现在这阶段,是。”小利的眼睛也蒙上一层泪水:“谁认为重要谁去陪。”她准备走,我一把扳住她的肩膀,把眼泪按在袖子上,“这个时候,你不要再跟我较真了。”小利还是走的姿态,说:“我去可以,但你不要说我不重要。”没说完,她就委屈地抽泣起来,“遭难时想起我了;跟你爸一样,有病时想起你妈了。”我很惭愧,我平时对小利不好,媳妇娶到家,像把一袋米背回家,不管不问,需之取之。我向父亲讨平等,却从不给自己妻子孩子平等;我抗争,却从不检讨;现在也许到检讨的时候了。我抱住小利,她却挣开了。
小利把工辞了,专职陪护父亲,可没两天,医院里就发生了“暴乱”——父亲把小利撵了回来。他不要小利陪护,不要小利扶他上厕所,“哪有媳妇伺候公公上厕所的!”他羞辱小利。“叫你妈来,你回去看你的孩子。我不要你管。”“不要我管你要谁管,你们家,你使唤得动谁?”“我们家跟你工人家庭似的?人生了病没人管?”这说的是小利家,因为没钱,她一个妹妹先天性心脏病,不治,就让她那么去了,所以小利对疾病有着本能的恐惧。“叫葛彬妈妈来,你们不管我,她管我!”父亲继续叫道。“你以为你是谁,谁稀罕管你!”小利跑到公共电话亭,拨通我的电话大吼:“葛彬,你家的宝贝你们管,我,不管了!”然后打车自己回来了。那天父亲的化疗没进行完,他要上厕所也不起床,等我赶过去,他就尿在被子里,而且是我到了以后尿的,我一摸,烫的。
我把父亲从床上拉下来,用力过猛把父亲拉了个趔趄,我不管他,让他坐在小板凳上。“把衣服换了!”我用无庸置疑的口气狠狠地说。“我不换,这里这么多人。”“你还以为你住宾馆?换了,现在就换。你要是感冒了,谁也救不了你。”“我死了好了,你们都不管我,我死了好了。”“一家人都在管你,你还说这种话。你想想,这辈子,你这样关心照顾过别人没有?妈不可能来,你这样子会把她‘做’死——也别妄想什么回家,没门!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老老实实治病。”
我不知道该怎样求小利原谅,求她继续陪护。我到家就抱住了她,她不吃我这一套,我平时对她不好,遇到事才去滋养,这临时佛脚她不给我抱。母亲听见我们嘀嘀咕咕就进来说:“我去吧,他就是死缠着我,我去了,他就不‘做’了。”我和小利都看着母亲,母亲眼皮一眨,泪水就滚出来:“他要死,也得先把我‘做’死,他才死得安心。他到阴间也得叫我给他暖被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