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共度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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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葛淙走的时候对我说,“你对小利太粗糙了,你不对她好,还能对谁好?”
晚上,我躺在床上,小利在卫生间呼哧呼哧洗衣服,然后拖着被水浸透底的拖鞋疲倦地过来,歪在另一边床上。她的神经和肌肉一跳一跳的,通过质量不好的床垫传过来,突然地,我心一酸,我干嘛要按别人家的女人来要求她?她文化不高,谈吐不雅,眼里净是蝇头小利,爱跟人家攀比,口红老涂得像脱过皮或淋过雨,画过的眉毛总是有一半没一半的,这能怪她么,这个阶层的女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我干嘛对她吹毛求疵。当初我追着她约会时,她的眉毛、口红也是这样的,我也没特别的感觉,我当时还觉得跟一个涂指抹粉的女孩谈恋爱很时髦。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呀,而且最主要的,世上女子千千万,我能爱的,也就她一个人;难道还有别的可能么。我把一只手搭在小利身上,她闭着的眼皮在抖动,整个人像累岔了气的小狗。我叹口气,拉过她,让她的脸贴在我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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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医院住了十三个月。和他同住5号病房的除了掌故者全部换了个个儿,他们有的是治到家里山穷水尽底朝天了,只好拿点常规药回家慢慢熬;有的,治着治着转到“单间”,在第二或第三天被推出来。他们的脚有时都盖不住,有时候耷拉出一只手,那脚和手看上去仿佛它们一生都没有美丽过,甚至不曾年轻过。手推车旁跟着他们面色铁灰浮肿的亲属,很奇怪,我没见过一个哭的,他们的眼泪得在一个生命力活泼的地方才能流出来。有一个人被推出去,O病区就会灰暗一两天,病人们的脸色又会灰暗一截,仿佛他们生命的灯又被扭暗一个段次。对此我给院方提意见,能不能用一个比较巧妙的方式把不幸者推出去。得到的回答是,什么时候死,是病人的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只管抢救,抢救无效就推到另一个房子里去。他们上岗前得进行人道主义教育。
不管怎么说,父亲已经成了“抗癌明星”,可是我们的家底,像一口缸里的水,一瓢一瓢地掏,渐渐地见底了。除了医院共济账户支出外,我们自费还得大约四分之一,这就是七八万呐。父母的积蓄,我和小利的,加上葛红葛淙的,我们差不多空了。但是父亲想治,经过这一年,他已没了刚入院时的硬气,变成了一个懦弱的、贪生怕死的老头。
这时,父亲的右腿有点沉。我怕得想哭。
从掌故者那里知道,压迫左脑神经,右边身子就会沉,先从脚开始:什么东西会压迫脑神经,有癌,就是癌细胞:癌细胞原来在肺里怎么会到了脑颅,那就是,癌细胞扩散了。人得癌症一年,不死,就成精了。
我去问医生,医生拍了CT,对着我眼睛看,看得我眼睛都潮湿了,才说:“治,还是不治?”我觉得他们总让我在要孩子还是要老娘这种问题上做抉择,哪一头不肉痛啊。我哀怨又无力地看着医生,医生拍拍我说:“脑颅里的东西化疗放疗都不管用,一般的药物很难到达脑颅,”他又拍拍我,“有个办法可以试试,用Y刀。这要两万,是自费。”“切除了就没事了?”“肺部已经控制住了,脑颅里的切除了,就可以维持一段时间。”我说,“你让我回家看看还有多少钱。”
我跟葛红和小利说,“怎么办,爸爸已经转移了。”经过这么长时间,全家的医盲现在都成半个医了,她们都明白“转移”是什么意思。见她们不做声,我继续说:“如果不治,就眼看着爸爸脑子里那颗瘤一天天大起来,爸爸慢慢地就不能走路,生命力一天天萎缩,有一天,当那颗瘤长得足够大,炸开,人……就没有了。”两个女人低着头呆坐在那儿,她们一个是我的老婆一个是我的妹妹,我不忍心这么残酷地摧残她们纤弱的神经,但一家人,’我怎么能不告诉她们。我喘口气继续说,“如果治,我们就要拼上全家最后一点积蓄,甚至还要借点债,爸爸存活的每一天都要靠金钱堆积,靠我们的辛劳换取,而且可能是毫无功效,甚至可能在治疗过程中就不行了……”我说不下去,再说我就会哭出声来。我在街上嘈杂的人群中泣不成声也不能在家人面前哭,我要一塌方,全家就溃不成军。
过了很长时间,妹妹说:“治,拼到最后,拼到拼不过了,再没办法了,就只好那样了。”听妹妹这样说,我放心了许多,我要用全家的金钱、全家的力量延长与癌细胞拼杀的手臂,就要取得全家的支持。小利说:“我只剩三千块钱,是给枣枣上幼儿园的集资款……”她哭起来,她的孩子不能正常上学她哭是应该的,一个年轻妇女为此放弃化妆品,放弃漂亮衣服,甚至放弃孩子上学,她哭,甚至发牢骚,我都能理解。葛红去拿存折的当儿,我对小利说,我们也是给孩子做个榜样,我们怎样全力挽救她爷爷,她将来同样会挽救她的亲人。这是亲人呐,就这么两个把自己弄大的……小利让我别说了。妹妹拿出她最后一万五的存款,这是她结婚用的,我不知道今后再到哪儿弄钱送她出嫁,我觉得因此耽误妹妹结婚不应该,但父亲的生命这时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缩小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想过,这样把一家子几十年的积蓄押上,置妹妹的大好年华不顾,置枣枣的最佳教育期不顾,和根本治不好的癌症拉锯到底值不值得。我是家里的“执行长子”,是不是应该考虑得实际点,为没有工作的母亲想想,为低收入的我们这个小家庭想想,为妹妹的将来想想?有一天我看见枣枣和邻居两个小女孩玩过家家,她当妈妈,照顾其中一个小女孩去医院看病。她一趟一趟地跑医院,不厌其烦地跟扮医生的小女孩讲述病情,我突然毫无先兆地抽泣起来。如果生病的是我的孩子,我会不遗余力,不惜健康、血肉地(比如输血或移植器官)挽救他,对父母我们为什么就犹豫了呢?父母不值得我们这样么?我把这想法对小利说了,小利当即又哭起来,她背过身去,说: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行……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选择了她,娶了她,又对她不好,是我不像话。我和小利贴心贴肺地搂在一起,哭了一响。
母亲在我们兄妹集资后的一天又给了我七千,这是她留的体己钱,准备在关键时刻给在婆家受气的女儿,或不中用的儿子。我想这最像是给葛淙准备的,必要时拉一把这个让她爱让她担心的儿子。现在葛淙回来了,没有饿死自己还拿回来一万多,她就放心了。她说,你别见外,也别告诉你爸。我冲她笑笑接过钱。
那一天,我在家里挂了个账册,集资了多少,每一笔的去向都写上。我要让家人感觉到,他们的每一块钱,都用在延长父亲的生命上。
“孝文化对父母恩德的大肆渲染,使得为人父母者把延续生命看作是对子女的奉献;把育儿的责任看作是对子女的施恩,从而使人们常为亲情所困。”这是我随手拿起的报纸上面专家的言论,我觉得这些专家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整天发这种大而无当的言论。实际上普通老百姓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只听从自己的良心罢了。
11
Y刀做了,医生说,要让那东西自己慢慢消蚀掉。父亲被接回家住了两个月。
父亲整天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跟枣枣玩。枣枣有点怕,但看着全家人围着爷爷转,尽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