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脉象(下)
作者:黄 平 姚 洋 韩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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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是暧昧的反抗,或者说是商业现实主义对于文化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反抗,虽然崔健他们包裹着文化浪漫主义的遮羞布。其实崔健是音乐家中最早走穴的,崔健、陶金他们开始了中国歌舞的走穴过程,文化商品化从走穴开始,从此全面进入商业化,这叫举着1980年代文化理想主义的大旗走穴,刘毅然的《摇滚青年》揭示了这个过程。摇滚是中国音乐商业化的先声。1980年代以来中国城市文化迅速西方化、商品化,前卫艺术、先锋派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的,但是在欧美,前卫艺术的对立面是消费的、商品的文化,在我们这里,这两者却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所以,我觉得1980年代预设的所谓“共同的敌人”还不仅仅是“文革”,而是一个整体上保守、落后、封闭、愚昧的“中国”,同时它也预设了一个开放、文明、进步、前卫的西方——西方的都是好的,统统拿来再说,不管它是艾滋病、吐痰、同性恋,只要人家那里有的,就是先进的。结果真正好的东西有些没整进来,不好的东西整进来了不少。一开始理解的西方就是“人啊人”,随后理解的西方就是“钱啊钱”、“性啊性”。从妖魔化中国,最后不可避免地成为妖魔化西方,妖魔化现代世界。
黄:确实,向白布上吐唾沫,追求外在形式,学西方的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行为主义、行为艺术,几个人往那儿一坐,把死人的内脏弄来吃,这就是大师作品?
韩: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化传统更不是个人主义。当年钱理群他们搞《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精神定义为“愤激焦灼”,这从某种意义上是有道理的。但是也不能说整个二十世纪都是这样,起码还有五四时代青春的浪漫、1930年代民族精神的激昂、1950年代全社会的乐观向上,还有“让我们荡起双桨”、“红领巾迎着朝阳”吧?
回首历史,我们祖宗过去创造了那么灿烂的文化,但是这一百多年来我们又是那么屈辱、贫困,老挨打,新中国以来又迅速发展、兴起。经过这样的大起大落、大波大澜,你让我们的心态平和安详,不愤激焦灼,恐怕也不太可能。但是我们横着比一比:日本从明治维新以来,经历的波澜还小吗?与“文革”比起来,日本政府给日本人民带来的灾难还小吗?原子弹都轰在头上了。但是总起来说,日本的文化、老百姓的心态还是比较平和的。美国历史上的革命、战争死掉的人的比例也是很高的,但是整个社会心态也没有那么愤激焦灼吧?王蒙后来说到1980年代的心态时,有句过目难忘的话,他说:全国人民好像个个屁股眼里插着稻草棍——谁也坐不住。我觉得我们这一百年来的确取得了伟大的成就,1980年代也有很大的成就。但是,我们这一百年,实在又是太仓促了,1980年代就更是太仓促了,思想上的变化太迅速了,同时否定自己的历史也太过分了,这样不但历史丧失了连续性、知识和思想丧失了连续性,而且很难形成一种社会合作意识,反映在行动和心态上就是浮躁。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清楚,就已经干起来了,一个队还没排好,另外的地方又排起长龙了,好事好像还没开始,历史就又终结了。费孝通先生过去对1980年代不好的地方做过更形象的批评:“从十年动乱,走向十年乱动。”用甘阳的话说就是:我们从一个过度政治化的社会,突然一下子就进入到了一个“过分经济化的社会”——等于又走了个极端。
姚:1980年代知识分子虽然穷,但是社会地位还是高的。到了1990年代,大众文化开始转型,拿知识分子进行调侃,这在《渴望》里已经有些端倪,到了张艺谋的《有话好好说》里面,知识分子就完全成了姜文扮演的混混的陪衬。
黄:我觉得1980年代很重要,但1980年代更重要的并不是物质上放开了。一下子思想解放,教授回到讲台,演员回到舞台,其实就是知识分子回到了中心或聚焦灯下。现在对1980年代的回顾很多,也很重要,但是也有个辩证法,由于好像是有了高度共识,都要思想解放,又产生对过去的批判、否定、控诉,这个控诉也可以发展成虚无主义:我们原来整个都是被骗了啊,于是我们各搞各的,再不相信大叙事,只搞小的了。
韩:文学是游戏,这个说法还是康德提出来的,文学与科学、政治和社会不是一样的,后者的标准是真和善,前者是美。按照康德的说法,文学能无功利地对待世界,无是非、无真假,但是这个说法是非常暧昧的。一方面它可以理解为超越的大胸怀,一方面也直接通向虚无主义。康德哲学里面埋藏着现代虚无主义的根源,这个是尼采发现的,马克思的说法是埋藏着小市民的玩世不恭。实际上是一种更浅薄的功利主义:不问政治、淡化理想,埋头所谓“世俗生活”。我觉得思想解放运动走下坡路,就跟这种“游戏”主义、虚无主义有关:缺乏实事求是对待中国的态度。1980年代中国缺少历史态度,好像建国三十年,全国人民都受害了。青春、生命全部浪费掉了,一开始说我们耽误了十年,所以谌容有《减去十岁》这个小说,然后就是耽误了三十年,再后是耽误了一百多年,从戊戌变法就走错了路,最后竟然说耽误了几千年,甚至中华民族从“种族”上就是有问题的。走到一个极其令人发指的荒谬地步,这样,思想解放完全走到反面去了。
姚:人民当然是受害者,可能不是直接的受害者,但一定是间接的受害者。评价1980年代的启蒙思潮,我们必须把它放在历史中去考察。1980年代的启蒙,在形式上和五四运动是一样的,就是反对前一个历史时期的东西。五四那时反的是统治中国两千年的孔孟之道,1980年代反的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思想禁锢。经历了长时期的禁锢,反是必然的。鲁迅在五四运动的时候可以喊出“吃人的礼教”,我们在1980年代为什么不能喊出“我们有被开除球籍的危险”?事实上,中国当时的确到了要被开除球籍的地步了:我们睁眼骗自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民,事实却是我们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度之一;我们以为我们的理想最伟大,殊不知我们是坐在深井里看天,只知道井口上方那一小块天空的变化;我们远离了世界。在1980年代,我们的任务不亚于五四运动的任务,我们所要矫正的东西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用过激的言论和行动和它相抗衡。思想解放在当时没有过头。
黄:有人以为1989年事件使1978年开始的改革停滞了,甚至倒退了。实际上1992年小平南巡后,反而是大大加快了。这个加速对以后的变化影响之大,大家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更别说理论上的准备了。客观上发展了,变化了,而且发展如此之快,谁也没有料到中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与1980年代情结有关系,中国还要不要自由,要不要民主?实际上,下面怎么选择,先搞这个还是搞那个,是很具体的问题,不是抽象地要不要思想解放。我觉得到了这时候,有一批知识分子,文学文化领域比较突出,其他领域的也有,还有一点停留在1980年代的心态。1990年代关于自由主义的争论反而经济学界介入不多,文化人最激动。
1997年以后我参加《读书》的编辑工作,慢慢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1992年开始我才在农村搞实地研究,几年下来,我发现很多学者自身训练很好,做人也是很严肃的,但是对1992年以后的变化不知道。这些变化首先是从经济领域、从基层发生的,而这批文化人关在大学校园里,心态不一样,感觉还是1980年代问题没有结束,甚至认为社会还有停滞倒退。他们看不到1992年以后的巨大变化,至少北京的文化界中的许多人客观上是处在这种心态上,出不去进不来,上不去下不来。这时候有很共通的一个东西,就是要进一步解决“自由”问题。自由主义和自由在这里是一个同义词,甚至到了“自由主义”、“自由”、“新自由主义”,都成了一个东西,又像回到五四和1930年代的状况,不是我们说自由主义的那个“自由”,不是政治学意义上的那个自由,是语义上的“自由”。当然不是要求做人文学术的都要去基层和第一线,如果我是做古籍或国外问题研究的,钻在故纸堆里或看国外资料当然无可厚非。但是我们要有自知之明,在我的领域之外说话就要谨慎,不能根据自己三十多年前下过乡的经历和经验,就以专家身份对三农问题发议论,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太离谱,如有人说现在农村学校的主要问题是体罚。离谱也没有什么,只是让人笑话也就算了,但因为是“专家”是“学者”,又发表在影响很大的报纸上,就有可能被读者误以为是经过多年研究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