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脉象(下)
作者:黄 平 姚 洋 韩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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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毓海(以下简称“韩”): 回顾1980年代必须强调几点:第一,不能把改革理解为单纯的经济改革。1980年代显然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导向,伴随着重大的、惊心动魄的政治变动,改革一开始就不是由经济的“看不见的手”操纵的,改革首先是一场政治行动,是一场“革命”。第二,中国改革具有深刻的国际背景。对于社会主义国家来说,改革是长期的批评和冲破斯大林教条主义、官僚主义的行动的继续。对于西方国家来说,也有一个非“凯恩斯主义”运动,对于国家和“计划”的批评,对于个人自由的强调等等,其实是开始于1970年代末期的国际性思潮,中国的改革是这种“国际大气候”的组成部分。因此第三,改革不仅仅是发展经济,它必然会带来社会政治力量的调整和重组,带来国际政治秩序的改变。改革不但改变了人们的经济水平,而且深刻地触及了人们的观念和意识形态,重新塑造了社会各阶级的政治地位。因此,当我们今天感慨社会伦理的过度私人化的时候,应该想到潘晓的“主观为自己”曾经在1980年代何等鼓舞人心。同样,当我们今天思考社会差距拉大的问题的时候,也应该想到,恰恰是在1980年代,几乎全社会一致认为效率和竞争远比“公平”更为重要。而这些都是当时思想解放运动的最强音。
黄平(以下简称“黄”):今天看1980年代有许多问题,例如不是深刻地反思过去,而是简单地否定过去。比较典型的是“伤痕”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情绪的宣泄,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也是有很大的“正当性”的。但是,那些东西有多少转化成了积极的思想建设,而不是停留在“诉苦”、“抱怨”的水平上?今天回过头来看,是很让人汗颜的。当时胡耀邦说过一句话,大家都没有听进去:“不要让后人笑话我们太小气!”
就此而论,我倒是觉得需要对1980年代进行批判的反思,把有价值的东西找回来,无论是对1950—1970年代,还是对1980年代,都应用扬弃而不是简单否定的态度。1980年代有许多令人思绪万千的东西至今还令我们梦牵魂绕,特别是激情和思想,也才过去不过二十来年,就有世事沧桑之感了。那个时候,许多老一辈都还健在,他们当时说的许多东西我们不是很理解,今天想起来,是多么深刻啊。不觉间一下到了新世纪,老一辈人大都已经作古,而今天的知识界这样片面地追求专业化(当然便于升职称),这样地远离实际远离基层(便于过上优越的物质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对1980年代的一种背叛。
姚洋(以下简称“姚”):我们能不能重新回到1980年代?1980年代有一种向上的精神状态。我们刚走出了“文革”的压抑时代,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激动人心。春节期间电视上重播了第一届和第二届春节晚会的部分场面,发现那时的舞台布景真是简陋到家了,但是,大家仍然认为那时候的春节晚会比现在的好。这可能是因为当时文化生活贫乏的原因,但那时也的确如沐春风。
黄:从《人民文学》、《世界文学》,到《经济研究》、《哲学译丛》,还有《新文学史料》啊、《花城》啊,当然还有《读书》,总之什么都看。大学图书馆阅览室里总有人排队等着轮流读书,许多书都被学生翻烂了。
姚:《读书》杂志当时的发行量就达到了十几万,是学生们的必读刊物。钱理群等人的“文学三人谈”,让所有的青年人都变成文学青年了。那个时代的确是非常激动人心的。
韩:改革形成的重要的主体就是知识分子群体,这个主体是随着高考制度、学位制度恢复而确立起来的。所以越来越重视职称,越来越藐视基层,心胸、视野越来越小气,其实有必然性。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界定,意味着知识分子成为社会的“领导阶级”。总起来说,知识分子群体一直是改革的强有力支持者,所以改革被巴金称为“第二次解放”。
黄:不过也不能把那个时代过于理想化。我1978年春天进大学,一方面是思想解放,万物复苏,从教室、图书馆,到饭堂和宿舍,到处都在讨论、争论,甚至为了一个观点同学之间彼此打起来也是有的;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对物质利益的追求,其实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一开始是很正常的,过去苦了那么些年嘛,“四人帮把我们搞苦了”,不仅指的是政治上的冤假错案和思想上的禁锢或单调,也包括在物质生活层面没有满足一些最基本的需要,包括你才说到的许多教师都还住在筒子楼里。1977年《人民日报》就发表过特约评论员文章《马克思主义论物质利益》,到了1980年代,许多老师在课堂上就大讲“四小龙”那边物质上如何,大学教授的吃住行条件如何,给我们这些学生的印象不是很好:“原来‘追求真理’背后还是‘物质利益’啊!”举一个比较能说明问题的例子:王浩1980年代中期回来,看望了金(岳霖)先生,也走访了许多过去的同学,发觉在知识分子中,很多都在谈论“商品”啊、“物质”啊、“金钱”啊什么的。离开北京前他给《光明日报》写了篇回忆西南联大时如何在金先生门下学逻辑的小文章,最后一句是“那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把知识当作商品”,本想作为画龙点睛之笔的,发表时恰恰是这句话给删掉了。
我自己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每周一次到系里参加政治学习,大家聚在一起,总是谈“脑体倒挂”,“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总之是物质上知识分子如何不如工人农民不如摆小摊的个体户,这甚至是促使我坚决要考研究生(以便离开那个环境)的主要原因。我当时甚至斗胆问过一些老师:“那我们再回去当工人农民如何?”
当然了,比起今天来,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大家现在碰到一起就谈论房子车子。1990年代我们初去香港就很不习惯,那里人们聚在一起也是谈这些东西多,没有想到短短十年下来,我们也这样了,以至于如此怀念1980年代!无论如何,回到那个时代已经很难了。
今天很多的问题1980年代已经埋下了,虽然1980年代还是要丰富得多,向上的东西多得多,共识程度也高,也有简单化,如1980年代对文学的人民性高雅性之间的关系,本土的东西与外来的东西之间的关系。也有看不清楚的,或另一种片面化。那时候埋下了很多潜台词。到今天越来越显现出来了。当然那个年代嘛,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是可以理解的,不必去苛求,但也不必把1980年代理想化。
韩:的确是很多问题当时已经埋下了。像姚洋说的,计划经济体制下,一方面是建立了国民经济基础,另一方面为了高积累,也造成了许多的限制,从而也造成了一些不平等,毛泽东说的三大差别,就是典型。1980年代,包括思想解放运动其实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民主和平等,1980年代农村改革的成功,其实就是在致力于解决城乡收入不平等的方面的成功。恢复高考,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就是对过去身份限制的破除,目标也是平等。还有一个传统则是强调个人,鼓励个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正是这两个轮子为中国提供了巨大的活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呼唤社会平等、社会民主,特别是社会公正的一面逐渐弱下来了,知识界逐渐成了鼓励个人积极性的个人主义独唱了,最后搞成了一个假定:过于强调平等公正前提就很容易压抑个性、压抑生产力,但是1980年代的一个基本的传统就是要求平等、要求公正,不是单单讲个人解放的。相对于社会民主,个人解放在1980年代其实并不是主流。今天的很多问题,往往是由于长期不谈前一个方面,大谈后一个方面造成的。
黄:过去有很多问题,失误啊、曲折啊、错误啊、悲剧啊,很多问题不必讳言。但是有一点还是要承认,那些年代人们有追求、有理想、有很高的共识,现在有点被打散了,各自为阵,甚至互相掐,为蝇头小利恶性争斗,这是比较糟糕的。我们在理念上确实有简单化之嫌,包括把过去简单地彻底否定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