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自在飞花
作者:李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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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平在这间陌生的单元里住了下来。一个龌龊的地方,无论怎样打扫,那龌龊都祛除不掉。
几天来,她总是干躺着。人世间所有的繁忙对于她仍旧无关紧要———阳光、生活、人群,都不为她而存在。她躺着,眼睛颠倒着漠漠看四周。四壁萧然,阴冷昏暗,一种模糊的遗忘将神志占满。
起风了。很大的风。窗外两棵大杨树响若急雨,千楼万厦像起哄似的跟着狂吼。随后就是骤雨。银柱般的雨丝敲击着玻璃,一扇本来是用纸板钉着的窗子很快透出来湿印。她虚弱地下床,挡紧窗户,无力的身体因此而喘吁吁的。
又回到床上,侧耳谛听风雨声,感觉整个城市像荒草一样摇晃,颓然的心情因为这摇晃而变得更加荒凉,而那风风雨雨,似乎越来越近地围袭着她,把她的弱和冷,孤独与嫌恶,全都搅动起来。
……这床真不坏。她听见他说,谁都需要床,人生从床上开始,再回到床上。他说着,将手里的黑衬衣搭到床梁上,像是搭上了一面海盗的旗子。
她奇怪衣裳对人如此重要,没有了衣裳,竟会使人顿失尊容。一阵致命的压力,使天地倒悬,使身体陡然分离开。她看见一副异样的女人的肢体,是如此的奇怪,扭曲出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筋骨里面发出声响,某个地方似乎已经弄断了。她很骇怕,尤其是羞恼,她想挣脱那肢体,那声响,可是,一种像是滑沙般的惊人的坠落感,将意志迅速软化,吞没。
好长的时间里,她在水盆里不停地擦洗。擦着,洗着,脸孔,脖子,胸口(伤口已经解除绷带、拆了线)———所有他碰过的地方。她站在水泥地上,充分直观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此之前一直不曾认得它,现在方才初次相识了,却是满心的痛楚。她凝视着浑身上下,十分用力地紧紧搂住它,大滴的泪水从眼内涌出来。
什么东西在那儿偷响一下,又一下,她一阵心悸。起身,下床,确信屋里只有自己。到处静悄悄的,犹如墓地,只有风雨在外面磅礴旋转。时间,慢慢走着,慢慢走着———钟是他挂的,仿佛他是时间的主宰。
她踩着那时间,在屋内蹑足而行,像个游魂似的。眼睛不住地向四周打量,似乎想找到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但陌生到了极处,这屋里没一件东西是自己的,就连自己都已不是自己的了。
可是,不论他真在与否,感觉上,他总是在的。为什么他总是在的?因为他掌握着这儿的钥匙?
他侃侃地说,他是一个喜欢掌握钥匙的人,他说他小时曾经跑上一座新楼,把里边刚进的一批新桌子新柜子,凡挂钥匙的地方,统统都锁上,手里集了一大串儿新钥匙。
你明知你是轻视他的,你鄙视他,厌恶他,却又为何隐隐地怕他?
———怕,一定是有所需要———哪本书上这样说过。
她想,她是没办法防范他,而就是这种他随时会到来的可能性一直在咬蚀着她,她恨死了。
电话声猛地炸响起来,极其的锋锐,她感到整个头皮都麻透了,拿起来,孔林的声音像一杯烈性酒直刺喉咙。他人在什么地方暗暗地隐藏着,声音污浊而低沉,他说,电话你能接我还以为在做梦,我真是感谢,真是感谢,生活有时真就是一场梦———你要强迫自己爱上我,然后,你就爱上我了……噢,对了,要是外面来叫卖豆腐的,你出去给我买两块,我就最爱吃豆腐啦……她咔地掐断了他。
她红涨着脸坐在那儿,脑袋因为愤懑而一阵晕眩。但是,忽然,像柳暗花明似的,她记起来,今天星期四!看下钟表,她的心骤然间突突地跳跃着,飞快地穿好衣裳。
进教室时,眉平整个是恍惚的,连迟到者应有的道歉也没有。推开门后,见到前排竟有个空座,她径直走过去坐下。
唐老师看见她,有些诧异地略微住了下神,再接着讲课。
今天讲的清词,“云间三子”的几首不同的杨花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