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中西部
作者:星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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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然李玉英确实是被人拐骗的,那日大风的早上,她提着几十斤干枣子离开了村子。河西村是在山洼子里,走到乡里的集市上,有十五里路的远近。河西村这旮儿是山坡地,除了长些枣子,就没啥值钱的东西了。枣子又因为山坡地总是干旱缺水,从来就长不饱满。因此只能卖干枣子。那天李玉英赶到集市上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将近中午了。她因缴不起五毛钱的地摊费,只能在集市的角落里躲躲藏藏。这是任六对她的叮嘱,任六一向不主张缴这五毛钱的地摊费:“呸!”提到地摊费,任六就会吐一口,说:“美得他们,还要啥哩!”
那日李玉英碰到的第一个买主,其实就是一个人贩子,情况相当不妙。当她把枣子倒入人家的口袋时,她便把自己的性命也哗哗啦啦地一同倒了过去。那也是个女人,与乡下的其他女人并无二致。那女人一下买了李玉英的五斤干枣子,每斤八毛钱。这对李玉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李玉英自然不知道这是一个诱饵。
那女人在买枣子时,便漫不经心地问清了李玉英的来龙去脉。当时街上风已经住了,天空却是黄黄灰灰的。那女人提着枣子,便去安排李玉英的命运了。
李玉英一点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存在,更想不到,惊心动魄的事情就要落到她的头上。
那女人再次转回来,并蹲在李玉英的跟前时,一个周密的拐骗行动也就开始了。那女人对李玉英说,她的枣子里没有虫包,北店镇上的人一定会要的。北店镇头个月办起了一个干枣加工厂,用枣子榨汁。李玉英不觉地就向东边望去。她想要是这样,应该让任六去。北店镇最少还有二十里的路程。同时她再次后悔嫁给了任六而没有嫁给北店镇上的男人。北店镇要比河西村富裕许多。这是乡下女人的心理瞬间,她们常常因为不景气的生活而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李玉英自然也不例外。李玉英一脸茫然地对那女人说,她去不了北店镇,那样她得半夜才能走回河西村。她还对那女人说,现在尽是拐骗女人的事。李玉英说这话时,并没有一个真正的警觉,她只是觉得一个女人不能单独走夜路。那买枣子的女人本能地颤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说现在天下是乱,要多注意才好。李玉英对这女人说:“大姐,你再买点枣子怎样?”那女人迟疑了一下,就又买了李玉英的三斤干枣子,说带回去自家留一斤,其它的几斤都卖掉。这使李玉英生出了醋意和不满。
她知道她的枣子到了北店镇,最少可以多卖出一倍的钱,也许还要多,倒是多少呢?一时间她心里充满了算计。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跌入可怕的陷阱。而这种计算只能使她越陷越深。
那时街角上的一辆破卡车已经发动了起来。李玉英已经能够听到那要命的声音,一根无形的绳索,正一点点地向她伸来。一场拐骗行动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李玉英与任六结婚的时候,任六是拿了五百块钱递到她娘家人手上的,这在贫穷的中西部地区,不算小数了。从此,这五百块钱就像山一样压在了任六和李玉英的肩上。婚后,任六拿出了这张清单,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十一位借钱给他的河西村村人的名字。这薄如蝉翼,却又重如泰山的纸张,一直让李玉英喘不过气来。在河西村这块地方,要想还清这五百块钱,李玉英和任六不吃不喝,大概也得四年的光景。且主要还得靠卖这干枣子。李玉英是从结婚那天起,便开始了眼下的这种计算和具体地去卖干枣子。
在李玉英痴呆的时候,那辆破卡车已经开了过来,这很像是一种巧合。那女人招手便把卡车叫住了,说要搭车去北店镇。那开车的说下午还要回到这里拉红砖。那女人的眼睛就亮了一下,对李玉英说:“大妹子,你干脆下午再搭这车回来怎样?”
卡车一直没有熄火,开车的催那女人要走就快一些,说下午四点他必须赶回来。这时间正对李玉英的胃口。
这会儿的李玉英已经完全被支配了。她问开车的搭车要多少钱?那女人说他是我侄儿,要车费我砸碎他的骨头。一切都是编排好的。李玉英没有看出开车人的紧张,她更没有注意到,这时那女人脸上的汗水都淌了下来。而在老实的李玉英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找不出一丝漏洞。于是,她就和那女人一起爬上了卡车。从这一刻起,真是什么都晚了。
车子开到集市路口的时候,又有两个汉子要搭车,都是去北店镇的。其实都是上来对付她李玉英的。李玉英大意着。她再想跑时,已经没有半点余地。卡车出了街口,便呼啸着飞驶起来。
李玉英真是很不幸。
李玉英没有坐过卡车。屁股后头冒烟的玩意儿她都没有坐过。不知道车子一两个钟头倒是能跑多远。李玉英对时间的概念从来就是模糊的。她没有表,平日出门,她和任六都是看太阳。那车过了一块又一块田地,什么都被它甩得远而又远,车子始终都没有到达北店镇。北店镇才多远,李玉英要去的地方,比北店镇要远得很哩!
九月的太阳在头上烘烤着李玉英,她开始感到燥热。她没有留意这是自己的心情所致。那女人一直和她拉着家常,是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另外两个汉子则一言不发,像躺着的两根木头。破卡车的车厢响得噼里啪啦,似被大风搅动着一堆烂铁皮。李玉英几次向远处张望,见车外的田野已变成了沙丘,她不觉有些心慌。那女人看了出来,告她卡车要走大道。李玉英只认得去北店镇的土路,自然不认识大路。后来卡车还是拐向了土路,却在几间土房前停了下来,像是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那开车的说要加些水,都让下车。
李玉英下车后就愣住了,声音抖颤地对那女人说:“大姐,这倒是哪儿啊?”那时她的心已经紧紧地绷了起来。
那女人说:“拐过这个弯儿,就是北店镇啊。”她明显地在说谎。
李玉英看不到哪儿有弯儿。实际上,这时的车子早已离开了柳荫县,离开河西村也够了一百多里了。李玉英感到了深深的不妙和恐惧。
那女人的口气开始变得生硬,说:“问问土房里的人买不买枣子。”便把李玉英引向土屋。李玉英感觉到这有点强迫。但情况只能使她屈从。一切都太晚了。
李玉英紧张地提着袋子,她的两手不觉颤抖起来。她跟在陌生女人的身后,这时她完全已经迈进了虎口。她刚一进屋,就被后面的两个汉子抱住了身子。她一惊,吓得一身汗水猛地冒了出来。她扯开嗓子大喊救命。然她刚有半句叫喊,身后的人便用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她努力挣脱着,双脚猛踢猛踹,是想跑出门去。然除了她的干枣子哗的一声散落在地上,别无他用。她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丢在地上再不管她。这一切是那样迅速,只是眨眼的工夫。两个汉子哑巴一样,绑完她便不吱一声地走了出去。
李玉英听到卡车的声音再次发动起来时,泪水也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灵醒到自己是被拐卖了,一定是被拐卖了!
李玉英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何等的命运。她在缺少光线的房子里哆嗦成了一团,心里一阵麻乱。她被关的房子木门老大,她只觉得这地方与她在的河西村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连从门缝里飘进来的庄稼气味也不很一样。风中豌豆的气味很是浓烈。而在河西村,就是在整个柳荫县,也根本没有人种这种豌豆。
天黑的时候,木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李玉英被再一次地交接。有人在黑暗中把她带到门外,四野空静无人,有月挂在天上。秋虫的啁啾有力地响在田地里。月光下,有人看了她的长相。她听到一个声音说:“比柴家媳妇要好。”
另一个说:“大哥,你要看中,你就先娶了吧。”
李玉英心里颤了一下。
那叫大哥的回说:“还是按咱爹的主意办。”
李玉英的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瞅住四下的暗影,突然拔脚就往豆地里跑去。谁想,人家早有防备。有人一把揪住她,把她摁在了地上,黑里,那个被叫做大哥的人走了过来,声音竟透着一丝凄苦,对李玉英说:“大妹子,你要跑了,就等于杀了我们哩。我们花了三千块钱买下你,你跑了,我们这就得磕死在这旮儿,你千万不能害我们啊大妹子。”
李玉英听得惊讶。她听出这人的口音,竟也是一个种田的人家。这时她又听到一声马嘶,原来黑暗里还停着一辆马车。接着她被推了上去。三个后生也都爬到车上。三个人默着,三支纸烟的火亮在黑暗里一闪一闪。马车一走就是一夜。李玉英瞪大了眼睛,算计着路程该有多远。她想,总有百十里了吧。那时她嘴上的破布已经被拿了下来,只是双手还被反绑着,她身上多披了一件后生给她的长褂儿,这样,她被反绑着的样子就被掩饰了起来。三个后生的纸烟干呛干呛,火亮招惹些虫子过来嗡嗡,不时地扑在李玉英的脸上。那纸烟的味道,竟与她家任六抽的纸烟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一股恶臭。这使李玉英想起了任六。她恨任六,恨他没有与她一起去卖枣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路上下了雾水,乳白色的轻气从路边的洼地里漫上来,涨潮一般地涌动。这真是好机会,李玉英说她想尿。夜里三个后生已经尿了多次。听说她也想尿,都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她也要尿。于是把车停了下来,把她放下车去,那叫大哥的人过去解开她手上的小绳,然后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子不看。
李玉英本来羞涩,然她没有办法,见到三个后生都转过身去,也就脱下了裤子。人到了这个时候,生死才是大事,别的都顾不上了。三个后生小心地听着她的尿声和提裤的摩擦声,在李玉英站起身时,他们又都准确地回过头来,紧密地不给她一个机会。
李玉英虽然没有得到逃跑的机会,但不知怎的,却从三个后生在她尿时转过身子这一点上,突然有了一些安全感。最少她发现,她不会受到那种残害或暴力。这时天色已经白亮了起来,可以看清远近的一些朦胧景物,她也就看清了三个后生,原来也都是庄稼人,手指粗粗的,脸上挂着只有在田地里劳作才固有的那种风雨痕迹。
天大亮的时候,李玉英看到周围的景色已经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沙地,荒凉得很。她的泪水又哗哗地落了下来。她说:“求你们,你们要啥给啥,把我放了吧。”
三个后生都不言语。默着石头一样。到了午时,马车就进了山。这时对面有一辆大车向这边驶来,车上坐着若干些男女,比这边人要多了一倍。李玉英心里一阵激动。三个后生也都紧张起来。李玉英挪挪屁股,待对面的车马近了一些,她突然一轱辘便滚了下去,扯开嗓子,杀猪一样嚎了起来:“救命啊,快救救我,他们是人贩……”
对面马车上的人全大惊。
三个后生跳下车,将她摁住,冲着迎面驶来的大车道:“我家嫂子神经病呢。”
“她是个疯子,谁都不要理她!”
对面车上的男女吃惊地望着李玉英,听了这话,真就没有一点要救她的意思:“他们是骗子,我不认识他们,我不认识……”李玉英仰脖大喊。然却无用,那马车怕招事,突然加快了速度。李玉英再次被扶上车时,她已经跌得头破血流,衣服不整,确实像个疯子了。
那被叫做大哥的后生深叹一声,叹出一脸的褶皱,道:“大妹子,你喝点水歇一歇吧,我们都是好人家啊。日后亏不了你就是。你再闹下去,摔坏了自家可咋办。”
李玉英望着光光秃秃的土路,灰苍苍个天,心上自觉得是没了一点办法。一种与以往的日月隔山隔海的感觉,突然就无比猛烈地爬上她的心头,紧紧地抓住她不放,让她一阵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