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中西部

作者:星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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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四天后的一个朗朗清晨,南庄村的石天正在院子里费力地劈着一个树根,他觉得门上有影子晃了一下,影子遮住阳光不动。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一下愣住了,只见金星粉尘的阳光里,李玉英手提一个小包,活鲜鲜地立在院门上。石天先是吓了一跳,后就本能地噢了一声:“你咋回来了?!”问得十分惊乍,似有股气浪在院里荡动。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宁静的南庄村,在冷丁之间,再次被掀翻了天,全村人都围住石家的院门。人人都像是醉着,想不到这本是被拐骗,又被政府解救了的女人,自己竟又立在了这里。村人都张大了嘴巴,那模样简直就是来辨认一场真伪。事情实在难以让人醒过腔来。要想一下子灵醒过来,真得好好下一场透雨冲刷一阵子哩。
  石家老大,浑身燥热地在院子里立了良久。他先是张开大嘴,一脸的红豆鼓胀,热血沸腾,后就一脚跨出院门,脚步沉实而有力量,在街上响得咚咚。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挽了两挂红红紫紫的鞭炮,小孩子们看到鞭炮,全都欢呼起来。石家老大,把鞭炮结结实实地挂在院门上,嚓的一声,划了火柴,走近点起,立刻,满院子便是惊天动地,灿灿焰焰的一片炸响了。
  李玉英可是自己回来的,没人骗她拐她!
  当两省公安,将信将疑地赶到南庄村的时候,果然在石家看到了任六媳妇李玉英。他们全都惊着愣着,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然而这就是事实。这次且是李玉英自己跑来,是死心塌地,再也不走了。办案人员无所适从,事情真是有些要命。此案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算作是拐骗妇女案了。拐骗李玉英的那些人,早已经关入大狱。再也没人拐她!这次是她自己迈着两条腿,又搭了车子过来。
  事情是如此的让人尴尬,举手投足,都没了地方。不要说办案的公安员们,就是翻开一本本案例卷宗,也找不到一起相似的案件。事情火速汇报到了两省省委,人们听了都同样愣神。没人能想到天下会出现这等的怪事。
  李玉英把事情闹得倒海翻江了,人人猝不及防,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只有一片相互传染的迟钝让人木然僵硬。
  这李玉英到底是咋了?
  李玉英咋也没咋。
  李玉英只是一个乡下女人,原来是,现在也是,大概将来也是。她自小生活在河西村,小学三年级毕业。然后就下地挠锄,再大一点儿,就嫁了任六,命运原本简单。她只是活着喘着,平常着。自然她对生命和这个世界,同样也有着自己的看法和计算,且是朴实得泾渭分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她不会,也不懂得那些与她命运无关的世上道理。因此,她也很难被那些东西所左右。这是她最为朴实,也最为糟糕的地方了。
  要说拐骗,她认为两头的男人其实都是拐骗。任六那头是先说了一个数字,五百块。而石天这头,则是半路掏了三千块。先后都是买卖。且石家这边的收入,比起河西村那边来,人均每年还多了三十块。一人多三十,全家要多多少。将来生了孩娃,有了这三十元的收入,孩娃就能上得起学,买得起书包和纸笔。三十元紧紧抠抠,对于农家女人,就会攒下柴米油盐的一个日常,就会添上所需的衣裤儿,甚至再细一点儿,还能盖起敞亮的瓦房。这样,日月也就有了光明,有了奔头。这对于一个生活在中西部地区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大概真没有什么了。如果再有什么那才是疯子呢!
  李玉英不疯,李玉英是朴素的。她知道的日子就是那么一点点掰着过下来的。说别的都没有用。何况石天也要比任六对她好。人不就是这么活着的吗,精神和物质,两下李玉英也都要呢,且都在心里比较过了。这就是天大了。其它的李玉英还能管得了吗,管不了了。
  于是县里乱了,市里乱了,省里也乱了。李玉英自我所做出的这个决定,竟牵动了中西部省份的众多司法人士。五省九市,八十一个县的司法干部,对于如何处置李玉英一案,众说纷纭,各持己见,炒豆子一样蹦响。
  再去把她抓回,或说营救,显然都缺乏法律依据和道义,判她坐牢更是没有一丝道理。这次没有谁拐骗她,是她两条腿自家走去的。那么抓石天吧,可石家人这次又没犯法,一点儿都没犯。事情就这样拧死了一样,僵成一个疙瘩。
  两省司法界人士,为李玉英一案,坐到一起,纸烟嘬得弥漫,茶水喝得叮当。这时才有了第一次正式披露,由于地区贫富的差别,在解救被拐骗妇女的案子中,不想回去的人其实并非只是一个李玉英,早就有这类的情况存在。只是都碍于面子,还是被解救回了原乡。而李玉英自家如此地跑了回去,却是惊人。这时就有办案人员,干脆一吐衷肠,说以往就有类似不愿回乡的妇女,都是被强行押解回去的。
  案子一层层剥皮,原来根子还是穷闹的。穷家良女,被拐骗到稍微富裕些的地方,就有不想回去的想法。李玉英一案,让人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划到民事纠纷一类的案子去处理。这样就需要去调解。省市司法部门要求柳荫县有关人员赶紧到河西村去征求任六的意见。
  
  大年刚过,瑞雪封门,这时的任六,心情反而有了轻松,人也有了自在。事情不像上面人那样担心,任六也没那样复杂口罗嗦。他当着县里司法局的人,张嘴就骂,骂得天昏地暗,好生痛快。说:“她个母狗不要脸,俺还要她干吗!她还清俺那五百块钱,要死要活都与俺任六无关!”
  任六还是认钱。乡下人实在,不会转弯儿。他知道媳妇已经落不住了,干脆咬住那五百块钱不撒嘴。说五百块钱给他,他还可以再买个媳妇,买个比那母狗更好的。原来还是买卖。河西村的哪家男女又不是买卖呢?都是哩,没钱谁能找到女人,谁能娶上媳妇!
  李玉英的娘家人本来没脸见人了,这回也像被自家女儿的做法挣回了脸面。他们打听到几百里外的南庄村比这边要好。于是,也就站了出来,说女儿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这是她个人自由。再说结了婚,还有离婚一说哩,离婚总可以吧,总是自愿吧,总是正大光明吧。
  法院调解没费什么周折,任六说石家那头给他五百块就成了,他的语气像是把一件物品转手一样。
  柳荫县办案人员无不感慨,谁的心里都清楚明白,这哪是什么案子,分明就是经济问题。本来说好,石家那头给五百块了结。谁想,任六这边又临时变卦,突然涨上一百块,要求石家那头拿六百块钱。说现在的李玉英被你们闹得有了社会影响,他也得再涨一点儿上去。
  石家那头听了传话,哥儿仨合计一下,便一口答应下。双方到柳荫县司法部门签了字据。李玉英与这边的任六办了离婚手续,没过几天,就与那边的石天补了结婚证书。事情说不上是喜是忧。反正属那天下少见的奇闻绝事。
  两省公安,向上级汇报这一过程时,不约而同地都在报告中写到“必须加强中西部地区的经济发展,以遏止买卖人口案子盛行”的文字。只是过后又有人提出,任六那边要六百块钱放人,司法部门就判了六百块钱,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公开的人口买卖?这事细想起来,是有些滑稽。暗下的争论不小。
  李玉英不管这一套,她肚里的孩娃快要生了,她在初春的日光里,坐在石家的土炕上,细心地缝着小棉被,石天则关心着炕洞暖还不暖,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任六那边也不管这一套,他忙得很哩,他讨回六百块钱的事,在河西村属于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属于壮汉子才能干出来的伟业。任六一下子就血气方刚了起来。六百块钱在河西村这个穷地方,诱惑力真是天大了,吸引了不少说媒的人。任六的二婚比头婚还顺当。且讨来的仍是个漂亮媳妇。
  任六吹吹打打、婚日的那天,正是李玉英准备分娩的日子。任六把新媳妇接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年咱就养头猪,再种一亩栗子树。我去卖干枣子,不用你去!”任六要把日子过好。他要攒钱!有钱还拴不住一个女人吗,十个八个也拴得住哩。这世界上还有啥,其实简单得很哩。任六算是看透了。在这个春天,他把下地的家伙在院里摆得有高有低,挨着个地磨得锃亮。他要大干一场,再不能让新媳妇受穷就是!
  〔责任编辑 杨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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