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中西部
作者:星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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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事情进行得顺利,那辆拉煤车送走石家兄弟的当日夜晚,大车店里的老板就被抓了。审讯当夜开始,铐子锃亮地铐在他的手上,大灯泡晃在他的头上,办案人员说了,就是砸碎这小子的骨头,也要找到线索!然没用费劲,浑人尿裤子的时候,也真是难瞅哩。这汉子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自家全招了,且张口就将那个女贩子吐了出来。可这女贩子家在何方,姓甚名谁,这汉子却又一概不知,他只叫她王姐。但从他嘴里已经知道,那被卖南庄村的女人就是李玉英没错。
于是,两省公安通力合作,一边有人在大车店里蹲坑死守,一边准备去南庄村营救李玉英。事情只隔了一夜,蹲坑的人就等到了这位王姐。王姐原来就是个乡下柴火妞儿,也是抓住就尿裤的主儿。她供出了先后拐骗两名妇女的经过,还捎上了另一个拐骗犯张姐。是还没让她说到别人时候,她就供出了别人。此案顺利得一泻千里,淋漓痛快得让人直想喝酒。
在河西村,愁眉苦脸的任六听到已经找到李玉英的消息后,并没有像公安们那样兴高采烈。消息是由东坡乡的乡长老宋亲自到他家告诉的,告他媳妇李玉英已经有了下落,营救行动已经开始,让他在家静静等候,先不要乱说。
任六听了,反一脸的迷糊。他张着嘴巴,对着乡长老宋痴呆了好一阵,以致老宋搞不清他这是咋了。暗里,任六更关心的是被拐骗走的女人李玉英,倒是被人睡了没有?是一直被当做人质,还是做了人家那头的媳妇?
他望着宋乡长一阵呆愣后,便开口问道:“我家李玉英,要是被人睡了,总该是睡了三个月吧?”
宋乡长被他问得一下子卡了壳。他咋也料不到,任六会问这个问题。宋乡长瞪着他道:“任六,你杂种的咋不想好事。我咋知道你媳妇被人睡过几次,她活着,你就应该高兴!睡了几次都是你媳妇,你都得好好迎接她!”
任六就垂了头。知道媳妇是被人睡了,睡了仨月!他咽不下这口气。
案子跨了省份,自然是两省公安一起办案。然营救李玉英的日子,正赶上了冬季里的一场大雪。那雪下得黏黏稠稠,几天都没有停歇的意思。天阴得沉重,雪在头上时大时小,像是故意捣蛋。但事情是再也不能拖了,两辆警车开始出发,半天也就进了山。进山后,那雪就越加地厚重了起来,车子走得慢慢吞吞,时不时地还要停下来吭吭哧哧刨雪开道。
李玉英在的南庄村,如今还没有公路,且又是十几里的沟沟梁梁。公安员们没有想到,南庄村人平日的少见多怪,竟然阻碍了这次计划周密的行动。当警车还未驶进村子,便被几个村娃发现了。这旮儿几年都不见有屁股冒烟的东西来往,冒烟的家伙到南庄村来干吗?
于是,在孩娃们的叫声里,村人也就敏感起来。当营救李玉英的警车还在梁上爬行时,这边的消息早已飞快地传遍了整个南庄村。先是那多事的女人啪啪地敲响了石家的院门。老大出来,老二也出来。消息让哥儿俩吃惊。
“八成是奔你家媳妇来的。”村人喘着说。
石家兄弟的脸上当下都硬成了冰碴碴儿。接下来就是一阵手忙脚乱。村人全都跑出家门,街上的木门吱吱呀呀一片响动,人们踩着厚雪站在街上,候着两省的公安。
公安员进村时候全都愣住,是没想到站了这一街筒人,像是夹道欢迎,开表功会哩。公安员们打听石家也就没费啥劲。只是这个时候,李玉英早已不在了石家。
李玉英不是瓦罐木头,她是个活人,她要走,谁又能藏得住。尤其是这个时候。她也口口声声、日日都喊着要走,要逃出这南庄村,这下可是等着了机会。然事到临头,她却奇奇怪怪地顺从了石家兄弟的安排,藏她的时候,她且腿脚利落地按照老大的吩咐躲在了邻家的牲口棚里,连声儿也没吱一下。
这就有些奇怪了。
公安员没有想到会扑空,事前一切的安排,一切的计划,一切的周密都白费了。他们在石家没有找见李玉英。李玉英不在石家?!
那时李玉英正撅着屁股扎在邻居家的玉米秸里。她瞪着眼睛,一丝不动,目光从玉秸秆的缝中向外望着。带雪的冷风变成了孔状,顺着缝隙吹进来,吹得她全身干干枯枯,给她一种千疮百孔无法躲避的寒冷。她蓦地也就感觉到了石家火炕上的暖热,她心上猛地一缩,寒冷又使她想起任六那头的冰冷。她冷得又想咳嗽了,就真的咳了一声。咳声被秸秆挡成碎片,碎片密密匝匝又反扑过来,刺在她的脸上,她浑身一阵的哆嗦。
三个月来,在如此的情景里,才显出了石家的温情,自然不光是那火炕。石家人对她一直不薄。除了临来时候,石天为摁住她把她揍了一顿,往后都是对她好哩。夜里给她端上脚盆,早上给她端上馍馍。三个月里,里外给她置办了三套穿戴。连裤衩儿乳罩都换了新鲜,有了样式。而在任六那头,她的乳罩还是任六大姐丢下的,左右细密地缝了来回。硬硬邦邦扎肉。这边虽然也是穷家寡舍,简陋寒院,但吃喝却要好些,日子却要温些。山也不是秃山,地也不是荒地,不像河西村那边,到处丑陋难瞅。往实里说,这边每亩田地,也总比那头多打几十斤粮食。沟梁上还栽了果树,听说后年就要开花结果……李玉英躲在玉秸堆里,心上哩哩啦啦,满满当当,全是这些,是千百个来回掐算。
至尾,她还想到任六娶她时候,不也是一个买卖,且只掏了五百块。掏了五百块就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要死要活起来。这边虽然属偷,属抢,算那挨枪子的犯法勾当,却是为她掏了三千块呢。掏了三千块石家人也没有咋样,也没有说啥。
在这或走或留的一刻里,李玉英的心上突就大洋大海般地涌动起这些。做人,不能不是这样。这是日子,是命运,是她李玉英往后如何的究竟!是人,想到这些才算自然,才是平常,才有个真实,也才算是过日子的女人。
南庄村这边的生活,已于这三个月中,点点滴滴地浸透了李玉英的血液,这猛生的比较,能怨她李玉英吗?她李玉英是谁?她是河西村里普普通通的一位妇女,她若是连哪头炕热都说不清楚,分不出南北,她还能叫人吗?!她要连这点诚实都没有,还是一个乡下女人吗!
如此这般,李玉英还想跑吗?就没想跑,最少下意识里没想跑。石家人的一款一脉、一丝一缕,也就在她的心里起了作用,波澜一阵。她还把玉秸秆尽量地往身上盖哩,是怕被人瞅见。她没想到她会这样,石家人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石家哥儿仨,都还捏着一把汗呢。觉得事情完了。到底还是白花了三千块!
两省公安,行程几百里,翻山越岭,面对一个乡村妇女,本该大获全胜,然这行动,却在李玉英自觉与不自觉的做法中粉碎了,做得悄悄默默,谁也没有办法。公安员没有找见李玉英。这里没谁买过女人,没有。全村人都齐刷刷的一个腔调。连该村的村长刘老黑也说不知道有这码事。“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刘老黑瞪着眼睛。
两省公安在村里转了一圈儿,想不到的窝脖儿,想不到的背兴。只好灰溜溜地撤了。车子开到梁上时,便又停下来,七八个公安员跳下车,在雪地里转磨等着,是等到天黑。他们自然不相信李玉英真的不在村里。
林海雪原,白茫茫,一望无际。气温总够零下三十来度,哪儿都冰坨子凉。大雪还在下着,没过了半个车轮子,公安员们冻得跺脚搓脸。还尿多尿急,掏出家伙,放出的水到不了地上就冻成了冰溜儿。牙齿咯咯地跟着打冷颤。真他妈的受罪。大家都骂。天终于黑将下来。车子趁黑又拐到村边上。几个公安员摸黑进去,直奔石家。那时李玉英刚刚搁下碗筷。老二石天为今天李玉英的表现深感惊奇。
“你咋不跑?他们来救你哩,你跑也就跑了。”石天说。
“谁说不跑,把俺藏在柴火里俺咋跑,有能耐你把俺交出去。”
“我对你这样好,你不该跑。”
“俺肚里孩娃你真不嫌。”李玉英瞪着石天。
石天在灯光下瞥一眼李玉英的大肚子:“不嫌,到时他可知道谁是亲爹哩!”
“将来你对俺娘儿俩不好俺就跑。看你敢对俺不好!”李玉英第一次表示了现在不跑。
石天低头吸溜一口热汤,脸上透出一丝薄亮。到这会儿,他才觉得三千块钱花得值当。他第一次有了安心,有了舒畅。这是他的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