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中西部

作者:星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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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清晨,整个南庄村都在这个消息里晃了一晃,人们惊讶得彼此观望。他们想不到,一向硬朗的石家老爷子,竟于这骤然之间,断了喘息,僵僵直直地冰冷了。于此,在这个有些异样的清冷早晨,石家的院门上便传来一阵阵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人们边走边呼喊着。
  “石老爷子死了?”
  “石家老爷子死了!”脚步呱呱唧唧地把一座村落踩得歪七扭八。
  “老二那媳妇来时就是一个大肚!”女人们发出不满的叫声。
  “石家人怎么能买个大肚的女人?!”
  “石老爷子就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要知道她是个大肚,谁肯要呢,就是要下,也不值三千块。”
  一村的嗡嗡嘤嘤压住了冬日的寒冷,风来浪涌般地把石家老爷子的死讯渲染得红光血水,人们对这李玉英,突然也就平添了几分厌恶与不满。
  李玉英望着窗外,惊得支棱起耳朵,那神情分明是等待着一场风暴。薄亮之中,她看到石天从他爹的房子里碎步扭了出来,石天立在门外没有进屋,喊一句:“你把门插牢,除了我谁叫都别开。”李玉英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她咣咣当当地把门反锁了。
  那时石家老大也从老爷子的房里跟了出来,他已经是一头狮子了,他对他弟石天吼一声:“就是你那个娘们儿害死的咱爹!她咋不说她个大肚!”声音雷一样炸在院里。“你去揍她一顿,一定得揍她一顿!”老大对老二吼着。声音似风中带得沙粒,凶凶恶恶地掴在老二石天的脸上。
  院门上的村人伸头探脑,叽喳一阵,又死静下来。石家老大柴瘦的脸上,经过一夜的折腾已经挂了一层病锈。石天在他哥面前退了一步,分明是用身子挡住了媳妇的房门。这时冬日的太阳吱一声也就升了起来,哥儿俩立着对视一阵,老大的眼睛里铺展着一团愤愤的血气,血气噼里啪啦地摔在老二脚下。院门上的村人本能地缩了一下。
  石天目视着他哥,脸上一阵难堪的青紫,接又苍白了,终于风息浪止般软下来。他蔫着声道:“今晚我就揍她一顿,一定揍她一顿!”
  “你舍不得揍她,我去揍,要不就叫老三去揍!”老大说。
  “我揍!”石天说,用身子挡着他哥。
  直到晌午时候,老二石天才叫开门走了进来,屋当地上还摆着夜间李玉英的一盆黄尿水。石天端起黄尿水,哗的一声从门上泼了出去。石天没揍李玉英。一个指头都没动她,而是点了烟,慢慢地吸着。吸够吸足了,就把烟拧死在了鞋底上,他斜一眼李玉英:“我哥问你揍没揍,你得说揍了你一顿。”
  李玉英不知说啥。
  老大没来问老二揍没揍他媳妇。他们忙着老爷子出殡的事。次日早上,石家院里咣的一声,就将老爷子抬了出去。不知哪来的一口棺材和一伙吹鼓手。棺材出门的时候,老二石天对屋里的李玉英喊一声:“今个你得跟去,这是大哥的话。”
  李玉英就站在了门上,这时她的肚子真是已经老大。
  早上出殡,后晌人们才回。一天里,鼓乐参差,魂幡摆动,哭哭唤唤的长音短叹,一直没息没断。送葬的村人在北风里哩溜歪斜。李玉英手冻僵了,面色被风吹得青紫。她这个被拐骗来的媳妇,竟也成了一个主角。这毕竟是死人,且与她李玉英有关,她怎能不依了石家,依了这份情缘。石家老爷子的坟包日落时候才堆起,硕大得让人眼晕。
  晚上,石家弟兄三人,又为李玉英已经大肚的事吵了一通,声音比那白日里的送葬队伍还要汹涌澎湃。老大坚持让李玉英去打胎:“一定得让她打胎,这不是咱石家的种!”
  老二石天说:“她六个月了,打胎大人不保。搭上一条性命,咱白花三千块。”
  老三说:“那就要回三千块,咱再重新去找,爹的愿望是传宗接代,这个不能违背了。”
  事情从夜半争到天明,又从天明争到夜半。这中间老二石天走出爹的北房,回来给李玉英倒了几回黄尿水。石天进来时候,红着一双眼睛道:“插上,把门插上,谁都不能进!”
  后来老二就抄了刀,是对老大和老三,说:“不如你哥儿俩杀了我,趁咱爹刚埋,也把我埋下就伴儿得了!”次日傍晚,耗尽了气血的哥儿仨,终于没了力气,风暴也就息了下来。老大老三到底还是依了疯狂中的老二,决定将事情忍下。李玉英既然买了来,再赶出去岂不更冤。真要去打胎,六个月的人,再保不住咋办。不过有一口气是非要出的,李玉英的价钱是按照没有结婚、没有大肚的女人付给的。得向中间人讨回一千五百块!
  天黑将的时候,老二石天咣当一声打开西屋门,对李玉英说:“我们去要钱,你不能跑。”他瞪着李玉英:“买你时候,他们要了三千块,应该一千五!”
  李玉英听了一天一夜的吵闹声,她知道石家也有冤的地方:“我要跑,也得等你们要回钱来再跑,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李玉英说得很真诚。
  按说李玉英不该搀和这个事,她是受害者。可中间人多拿了一千五百块。李玉英是庄稼人,是过日子的女人,不管花啥钱,懂得钱都是不能乱花的。她也觉得该讨回那一千五。这竟成了她与石家人的第一次默契。在这个事情上,她简直就是石家的媳妇一模样。
  可石天不放心李玉英不跑。他与老大合计了一下,就让老三留下来看住李玉英。哥儿俩说走就走,次日大早,他们就搭了车子出村,去找当初收钱的中间人了。公安员们难找的人,他们可不难找,总归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哥儿俩直奔接李玉英来时的那家大车店。他们不知道谁是贩子,可知道谁在中间捞了油水。他们走了三天两晚上,便到了那几间土房前。
  这是跨越中西部两省的交界地,接壤的三个县,且又都是属于国家级的贫困县。人们一直以为,拐骗李玉英的贩子们是多么的“黑社会”,其实不是。就是土里刨食、头上顶着高粱花子的一伙脏兮兮的老憨们。他们倒手时都是取得薄利,小钱,却干着掉脑袋的大勾当。
  这荒郊野外的大车店,平日来客就很稀松,能在这野风地里站脚,全凭着背地里干那不要命的事。老板是一个木头,被别人利用的成分总大于他本人利用自己的成分。时下离李玉英的失踪案已经两个多月了,天寒地冻,风雪茫茫。省里下了死令,是限期年底破案。石家哥儿俩自然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都以为事情过去了,所以胆子贼大。
  石家兄弟进门时候,大车店里的老板刘万营正在伺候两个拉煤的客人吃饺子。石家老大上前便一把揪住刘万营的脖领儿,一直把他揪到后面的菜案前。
  临来时候,石家老大掖了刀子,石家老二也掖了刀子。哥儿俩来时就说好,一定要掖刀,就掖了刀,那口气不像是杀人,倒像是怕被人杀哩。
  
  这些日子,省公安人员从李玉英失踪的地方,已经把网撒到了周边的地区。摸到这家大车店时,就觉出了问题,先是发现这家小店在倒废弃的破汽车,接着有人又送来好大一捆电缆。其中有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隔三差五便在这里露一面。这女人被照了相后,东坡乡的人看了说是眼熟,说她常来集上买些青菜。这让人大吃一惊。几百里外的一个女人,咋会到东坡乡来买青菜?办案人员也就隔三差五来这土店里瞄上一眼,俗话这叫蹲坑。蹲坑的公安是这两个煤黑子,一辆破卡车,半车煤拉起来没完没了,专跑这趟线寻找可疑点。为了李玉英一案,柳荫县真是花了天大的代价。没有一个公安员不骂娘。
  此时石家哥儿俩与店老板的争吵,自然也就引起了两个公安员的注意。五大三粗的店老板没有想到石家领回去的是一个大肚子女人。店老板是个浑人,张嘴骂道:“她个娘们儿倒是在哪一边大的肚我怎么知道。交钱的时候,你们干吗不开肠破肚瞅仔细了!”
  石家哥儿俩料到了刘万营会耍浑。
  老大哼了一声,刷一下抽出了刀子,说:“那就先破开你的肚子看看是黑是红!”
  老二也抽出了刀子,说:“不如挑了他的脚筋!”
  刘万营不敢动了,看着两把亮亮的大菜刀,声音一下子干瘪了。当下掏出三百块,说等那娘们儿来时,再补上一千块。石家老大不干,让写下字据。刘万营就写下了字条,写的却是下次再买一个女人来给石家老大,到时少要一千块。老大跟来,暗下也有再讨个女人的想法。老二知道当哥的心思,没说啥。刘万营知道穷苦人还想买便宜女人。于是,三个人就都软了脸,雨过天晴一个样。刘万营还让伙计碎了一只兔肉,烙了五张肉饼。石家哥儿俩吃了肉饼,横竖事就算过去了。都是庄稼人,彼此都说了不容易,是等来日方长,再讨个便宜女人过去。
  石家人是很诚实的庄稼人。当下就回,拿出二十块钱,站到路边等着拦截顺路的车子。
  店里的两个公安,对这一重大发现心喜若狂,又非常小心,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出大车店,开始发动那辆煤车,轰轰隆隆的。老大眼睛一亮,就挪步走了过去,是看这车去哪个方向。拉煤的就问石家老大上哪儿,石家老大就说了上哪儿。拉煤的就说是顺路,老大说没钱。老二过来说就有二十块钱。拉煤的说咋也得再弄盒烟钱。哥儿俩就蠢笨地爬上了这要命的车子,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拉煤的没敢得寸进尺,没敢把事情做过头,在离南庄村五六里的地方,把石家哥儿俩放了下去。
  惊天动地的拐买妇女案,终于有了眉目。省市两级领导听了事情的汇报,既兴奋又为下一步的种种可能捏着一把汗。更不知在收网的时候,将会遇到怎样的麻烦。营救工作在迅速间准备就绪。为了不走露风声,一切都是在悄悄进行的,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关系到穷省穷市穷县上上下下苦苦工作,而又很少见到成绩的公安人员们的前途利益。弄好,这可能就是一次立大功的机会。暗下大家都想,拐骗者有枪才好,相互交了火才好,甚至就是负了伤,打断一条腿都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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