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中西部
作者:星竹
字体: 【大 中 小】
八
公安人员摸进石家院子时,李玉英正去茅厕里小解。两个公安员死死地堵住了房门,另外两个候在茅厕的边上。李玉英从茅厕里刚探出脑袋,便被吓了一跳,她怔在那里,不知道公安员们是怎样进的院子。刚才院门还是插着的,这会儿却大敞大开。公安员见她从茅厕里出来,便忙向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一个轻声说:“大姐,我们是来救你的,快走!”
李玉英着实惊了一下。另一个公安上来,拽起她便跑。话说间,李玉英已经被人拽到了院门上,她回头急急地瞥了一眼,见屋门上还守着两个公安员,都在向她挥手,示意她快走。揪住她袖子的那个公安见她迟疑,急成哭腔道:“大姐,我们是省公安的,你这就解放了啊!”话里不但透着急切,还有翻山越岭,挨冻受饿,终获成功的一份欢心喜悦。
李玉英又向窗上望一眼,石天的影子贴在窗上晃动,却没有一点出来的意思。此刻正是村人吃晚饭的时候,四下黑乎,街上村人稀落。李玉英被那公安员拽得脚下一滑,她顺势也就甩了鞋子,跟着呼喊一声:“我的鞋!”她将一只鞋子甩到了院里,人却已经到了院外。她这一声惊呼是又尖又脆,像被谁扎了肺尖子,将宁静的傍晚撕裂。
屋里的石天听得分明,东屋里的老大和老三也都听得清楚,不觉全都怔住,陡然也就明白出了啥事。不光是他们听到了叫声,邻居们也都听到了李玉英的喊叫。石家哥儿仨几乎是同时跑了出来,屋门上一阵咣咣当当。邻居们也搁下碗筷,奔到街上,村里顿时一片大乱。
“来抢人啦 !”不知是谁先在黑暗里高起一嗓。
石天一阵火急,他站在门上呼喊:“老少爷们儿,出来帮个忙啊!”
静夜里,也就突然传出一阵咔咔嚓嚓的铁器声,有男人手举锄把、铁锹,一齐追杀出来。几个公安员架起李玉英就跑。
“我的鞋!”李玉英又叫一嗓。
“大姐,别叫,你这不是给人报信吗!”一个公安员急得吼。
李玉英再没有理由喊叫了。这时后边的村人已经一窝蜂地跟了上来。李玉英听到了石天的呼喊,是让公安们放下她。她也就拖着身子,暗里配合着不肯真走。村口的两辆警车听到动静,早就发动起来。等把李玉英推到车里,那车子便向前一蹿。谁想,雪大路滑,车子却跑不起来。
村人一口气追了上来。李玉英听到锹把、棍子的响音落到车顶上,车子被敲得叮叮当当,破锣一样。一块砖头哗一声砸碎了车窗的玻璃。玻璃的碎渣飞落到李玉英的身上。她嗷的叫了一声,顺势就往车门下滚去。一个公安员一把将她揪住。车子开得不比驴车快,窄窄巴巴的雪路小道,使车子无法正常行驶。没开出几十米,车身歪了一歪,终于陷在泥水里。这时左右的木棍,铺天盖地又砸将过来。
黑灯瞎火里,上百号人围着车子。公安员们只得下来和村人讲理,说明李玉英是被骗子拐来的情况。好像南庄村人并不知真相是个啥样哩,其实都知道,有些人家,也想着如此为儿子找个女人哩。石天手舞棍棒,上去就拽他媳妇李玉英。公安员用枪把他拦住。一群娘们儿看到有枪,先是向后退退,看看没事,便又开始叫喊,吵得黑里一片惊乍,是让把李玉英放下。黑暗里只听得哗啦一声,一块车窗玻璃又被打碎。
接着众人往上一拥,是去抢李玉英。就这时候,一梭子子弹从车窗里射了出来,蓝色的火亮在黑暗里划向夜空,枪声又清又脆,震耳欲聋。村人全都愣住,想不到车里人真敢开枪。枪声响过,四下一片死静,警车这才摇摇晃晃,再次发动起来。
村人在黑里愣着,再没谁敢动手里的棍棒。看来,李玉英将被带走已是铁定无疑。
然那车子,只是响屁连天,没开出多远,又死活动弹不得,且在泥雪里越陷越深。车门再次打开,公安员都跳下来,肩扛手推吭哧半天,那车子只在原地叫唤,不肯有动。村人站在黑里,全都怔着看着。带队的省公安老田终于走向村人,拧着声音道:“老少爷们儿,我们这可是执行公务,谁家要有牲口,帮着拉下咋样?”众人这才明白,这车,死活走不了啦。村人在黑里立成木头,没人吱声。
石天突然扔了手里的棒子,在黑里吼一声:“放下我媳妇,放下她,我就去拉牲口!”他晃到车前,被带枪的公安拦住。他刷的一下撕开衣扣:“咋的,还想开枪咋的!打啊,拿枪干啥!”他看出没有人敢开枪,果真就没谁敢动他。
他又往车门前挪一步,他大哥跟上,伸手就从车门里拽下了李玉英。一群娘们儿哗的一声,拥上李玉英就跑,人潮与黑暗水一样退去。这回公安员们没追,不知咋的就没追。
省公安老田突然仰起脖子,对众人喊句:“哪个是村长,叫你们村长来。”
人群晃了一晃。村长刘老黑闪了出来,立在老田的跟前,嘴上拧着一支纸烟:“俺在这哩,叫俺做甚?”
“村长贵姓?”
“姓刘。”
“刘村长,我们跟你去把那女人带回来,她是被人拐骗的。”
刘老黑没动窝,在黑里笑了一下,牙齿很白。嘴上的纸烟一闪一闪,像是站得老远,他不理那茬儿,反问一句:“你们还来不来?不来我们就给你套车子。不然你们都要冻死在这哩!”刘老黑的白牙又在黑里闪了一下。老田愣住,没想到这个村长竟也站在石家人一边,敢和公安对着来。
头上的雪又大了起来,漫天漫地的铺展。虽是夜里,但也是茫茫的使人胆寒,刷刷的声音响得稠密。公安员们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狼狈。“回去套车子,总不能把人家冻死,冻死像啥话哩!”刘老黑向人群里招呼一句,说完嘿嘿地笑了起来。
村人套了车,费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两辆警车拉出泥坑。说这地方,走不得这么重的玩意儿哩。老田没有再向村人要李玉英,他知道这次任务失败了,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事情似乎不应这个整法。村人看着警车开上梁去才散的。女人们吵嚷得成了球蛋蛋,是没想到李玉英真被他们截下了,真的又还是石家的媳妇了。车里有人有枪,可有枪也是烧火棍哩!朴实的南庄村人,竟然没有感到事情的可怕和危险,反都因此兴奋着,像是找了乐子。
夜半时候,仍如梦中一般的李玉英,哭了一场。是为自己今天的这个做法,她自觉对不住那头的任六,对不住肚里的孩娃。她是该被公安救去,而不该继续呆在这个南庄村的。她是一个被拐骗来的女人呀,她怎么反而死心塌地的要呆在这里呢,她一定是糊涂了,精神上出了毛病。她坐在黑里,披着被子,泪水流得悄无声息。窗外的风雪咝咝啦啦 ,拍打着涩泽的玻璃。冰雪吃力地在窗上下滑,反把她心里的日月抹擦得更加模糊。沉沉的黑夜,使河西村变得更为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