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黄金城
作者：陈祖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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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以下为基。 ---《老子》第39章第五章 失落的财神 桐沟金矿的人说,1994年是3万2,1998年是4万3。我说那3万2、4万3的后边是什么?人家说:是两啊。我大笑,我还以为是斤是吨呢。或许,我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坑道和黑乎乎的矿石、矿浆,没有金的感觉,只有煤矿和铁矿的联想,问金产量就好像问钢铁产量。
1994年这里还是死工资,1995年灵化集团下属的企业都实行四优管理法,金的回收率、消耗的成本,所有的指标都连接着每个人的工资。一个工人本来可能一个月领10双胶手套,现在如果只破一只手套就只领一只,不领一双。最大的成本是电,100千瓦的大电机,如果不进料,工人再不敢让电机空转。减低成本,其实是把原先浪费的部分节约出来了。把优异的产量、优质的质量、优良的成本找到一个最佳组合点,就有优厚的工资。而职工工资最高的时候,就是企业效益最好的时候。
我在桐沟金矿接待室和人说话的时候,觉得靠门口的沙发上好像多了一个人,胡子拉碴的,我不由问,我想找的李中军能下山吗?那胡子拉碴憨憨地一笑。哦,你就是?
他浓眉大眼,通红的脸膛,长得非常工人,好像从什么我们工人有力量一类的宣传画上走下来的。就是头发长了,胡子长了,把他那憨厚而不失聪灵遮掩了起来。"我赶紧下山,没顾上理个发。"他说。好像能检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这位技术工人果然技术高超。
他原先是汞板工,金矿石磨成粉后,先用汞板吸附金粉。矿石粉的粗细、水量的大小、矿浆的厚薄,决定回收金的多少。别人一吨矿石回收800克,李中军能回收1000到1300克。1995年四优管理法一开始,矿上把李中军调到纪检办检查各车间的工艺参数。这里习惯把师傅只叫一个字"师"。李中军一进车间,"李师"的喊声就像多部声合唱似的从多处响起:"李师!你看看我这有啥毛病!""李师,你来给咱看看!"工段、班组的公告栏,每天公布每人产量、质量、成本的考核结果。公平公正公开,每人都能测算当日工资收入。人民币是怎么来的?是用技术和责任兑换来的。"李师"是技术的化身,技术就是财神。好歹有财神指点一二,心里就有底儿。李师!你给咱说说,毕了(灵宝话:下班了)出去喝一下!
"李师"说你这块儿没问题了。"你别走,李师,你说说你干这个有什么绝招?"财神是进车间容易出车间难了,他得想法甩开一些"李师"的叫声,快步走出。可32 报告文学
后边还有人喊:"下次再来给说说啊,李师!""李师"看车间违章违纪的越来越少,干脆夜里披个大衣,上一个房顶上蹲一夜,查看对面浮选车间。没有监督,工人一如"李师"白天看见的那样,人人都在自检,人人都会自检。他去车间,到底是去纪检,还是去做技术指导?原先他是一名技术工人,现在他为很多工人提供技术服务。他这个纪检员快失业了。他笑自己怎么还有点失落感?
到1998年,纪检办自然消亡。"四优"如同淘金,把人的才干都淘选出来,把材料和人工的浪费都压到最低。好像金矿的废渣尾矿,含金量只有05%,我们目前没有技术把这个05再淘出来了。桐沟矿外,本是丘陵,有很多大坑。灰黑的尾矿源源填进坑里,填平了就种上庄稼树木。有金矿的地方树木茂盛,那么这些树上该结金条了?有位美国人说他愿意拿一个城市来换尾矿,那么,我想问他:先生,你愿意拿那个城市来换"四优"吗?
大巧若拙 ---《老子》第45章第六章 时间是商品吗 寺河山下有块牌子,上边写着大大的字:亚洲第一高山苹果。我说这个"亚洲第一"怎么评定?何以见得?陪我去的朋友答不上。
灵宝的山,没有太阳的时候朦朦胧胧,太阳很大时也是朦朦胧胧。灵宝人好像有一种朦胧的聪灵和聪灵的朦胧。那份朦胧的快乐叫我觉得有一种原初的美,好像那散落在满山满坡上的红红的苹果。
我在灵宝吃了很多的苹果和很不多的饭,我是说那种请客吃饭。前些日子英国《观察家报》一篇非常不朦胧的文章,数据凿凿地说时间已经变成了宝贵的商品。一个叫"亚马孙"的网站开列了一千多本关于如何支配时间的书籍,譬如《有25小时的女人》。我不认为时间简单地就是商品,我觉得时间,那是生活品质的测定。可以做家务、逛商场、休息、游玩,就是不能闲着,譬如大家在一起用很长的时间请客吃饭。生活品质的优化,或许就在于用最少的时间(成本)做最多(产量)最好(质量)的事,从而得到最高的效益(报酬)。这不就是周春生的"四优管理法"么?
或许"四优"给我的就是这种朦胧的美感,好像寺河山上朦胧美的苹果。
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老子》第28章第七章 布老虎 "把袄穿上!下车看看母亲河!"周春生在车前座用后脑勺对我说。
我裹上外衣,看那黄黄的河水。我的脚下是河南的黄土地,对岸是山西。我的家在北京一幢像黄黄的河水那样又多又不起眼的楼里。10月8日,我刚从外地回京,他出现了。我对他一无所知。我自己也不知怎的,就"把袄穿上",两天后就来了他那河南灵宝。他当时得在京办事,我笑,我说我们好像交换人质,把你押在北京,把我押到灵宝。
后来,11月初他才从北京回灵宝,而我已经非常灵宝了。星期天的集市上,妇女坐在道边,头上顶方毛巾遮阳,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卖她们用手一针一线缝制的非常民俗的小鞋小肚兜什么的。我买新鲜买稀罕买风土人情买非常灵宝。尤其那种布老虎,方头方脑虎头虎脑,憨厚得令人感动。那眼旁的纹路又虎虎有生机地把生命带动起来。我好喜欢在这些顶毛巾的老大娘和带纹路的布老虎间享受太阳感受灵宝。
周春生回到了灵宝,我才看清他个头不高,方正厚实的身子上,是一个方正厚实的大脑袋。圆圆的鼻头,一派敦厚;分得很开的眉眼,一派宽厚。布老虎,天,他多像布33 特别推荐
老虎,还是布老虎像他?他一笑,眉眼抬起,两眼旁几根深深的笑纹荡漾开去,带活了那方头方脑虎头虎脑的脸。眼里的善良聪灵和不拘一格无拘无束,顺着笑纹散发开去,弥漫开来,侵袭过来。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他时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他这对太有活力的眼睛。
他和我讲中国话,我是说,普通话。可他一激动就讲外国话,我是说,河南灵宝话。于是他声音高拔,把"你"重重地念成"你---",叫我想起美国服装名牌"Lee",又觉得好像在听慷慨激昂的豫剧。反正我好像听外语那样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弄清他在讲什么。我不想提醒他改换频道,改用普通话,我怕那样会把他从对管理的美的升华中拉了出来,破坏美感。我说员工们反映你说话很有煽动力,他说也许大脑皮层接受信息,只有和平常不同的频率,才能有强印象。
他用灵宝的频率对我发射信息后,我竟然对他不说"你",而是豫里豫气地说了个"你---",然后自己把自己吓一跳。
有时他觉得我很懂了他,他那方头方脑的大脑袋左右使劲一摇,喊:"是吗?"然后一下又把大脑袋摆回来,眉眼抬起笑纹漾起飞快地虎虎有生气地说:"谢谢!"这只布老虎反应迅猛,或许,能懂他的人太少,一旦被懂,立刻有一种大快活。
讲到动情处,他站起来,右手伸开五指向上一举,好像挺举炸药包。或者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右手伸开五指,朝左上方扇去。讲到得意处,他站起来两手往裤兜里一插,大脑袋一侧,向我扔下一声用笑波托起的:"嘿!"周春生用得最多的一个字,是"美","感觉特美"。灵宝人说他心很俊,他一直在追求最美,就常常能感觉特美。于是猛劲儿晃着那布老虎的大脑袋喊:"我很开心!"追寻最美的人,最开心也最痛苦,因为他最能发现美也最能敏感不美。周春生说他"眼睛很毒","我头一次可以教你,第二次还可以教你,第三次我就想骂你!"周春生冲人大怒,随手把杯子猛砸地上。他说他实在不是脾气不好,可是眼看有的人事情老做不好,真把他逼疯了!事后他也后悔。我说后悔不该发火儿?他说不,是后悔不该摔那只杯子,那是只很好的大紫砂杯,他用了两年了,他的手把杯子磨得油亮,他真心疼!
他说他发火儿声情并茂,表情配套,恶劣的语言,配上恶劣的表情。"你没看到,非常难看!"他说,那样子,好像在吓唬我老虎来了。
听人说周春生胃病重,有一回他去北京出差,别人给他联系好了做胃部手术的医院,周春生一下变成老虎:哪有时间去医院?!退掉退掉!!别人说周总有话慢慢讲么。可是我明白,周春生只是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快捷地处理事情,因为还有太多事情需要他用太多的精力。很多的人会做工作而且会做人,或者会做人然后会做工作,甚至不会做工作只会"做人"。周春生只知道做事,不会"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