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纸 醉
作者:鲁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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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谢谢颜公真卿,多亏有了他老人家,他才写了那么多的大字,才跟两个儿子说了那么多的宝贵真理,看看吧,上天还是开眼的,种了两棵小树苗,一棵,往高里长,高得连他这个做老子的,都要仰起头看了;另一棵,往深里长,都要到泥地里最深的地方了,任是谁都别再想拔得动他。多好,多好的收成!
“大元小元,我们今天,这真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是儿子啊,不要忘了,我以前常说的,欢愉只是瞬间,万不能得意忘形,要时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你们要记住,每一个有了好运气的人,都应当更加小心、更加谦卑,得把自己整个儿矮下去一个头……”
但这一通话,大概只有伊老师自己去参悟了,他的两个好儿子,因是第一次碰酒,根本不知深浅,一个越喝越白,未来大学生的白,一个越喝越红,冬天黑炭火的红,都已经醉得没形了。
月光下,大元小元像一只大冬瓜与一只大南瓜,横着倒在晒场一角。夏夜早降的露水多情地亲吻上来,亲吻他们起伏的胸膛,亲吻他们无力的手指,亲吻他们新长出的胡须,温柔极了,像是他们梦中姑娘的眼神。
4 有种说法,在两个人梦里睡觉的姑娘,那个晚上,她肯定会失去她自己的梦。
是啊,开音没有梦了:在学会叹气之后,又自动学会失眠了——生活里有多少无师自通的痛苦与甜蜜呀。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黑乎乎的前方,听见自己的睫毛在空气里刷来刷去,刷过去,是小元白而鼓的衬衫,刷过来,是大元身上小溪一样流淌的汗水。左耳朵,是小元夹着普通话的大故事与小故事;右耳朵,又是大元从角落里一圈圈荡开来的笛声。
枕头下,有小元留下来的地图,她在黑中伸出手去摩挲,摩挲那些折痕,回忆小元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她感到自己甚至都不如这张地图,地图知道得都比她多得多——小元将要开始的日子,他将要去的北京。
开音在蚊帐里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坐了老大会儿,满肚子化解不了。
算了,还是剪纸吧。
灯火像豆子那样,小而亮,照到开音脸上的绒毛,照到她颈子下方锁骨的淡青处,照到她汗褂子胸襟前的起伏处,照到她腰肢里凹处的阴影处。灯火激动得忽明忽暗了——它头一次发现,它所照亮的,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大姑娘了,真怪不得大元,也怪不得小兀……
姑娘抽出她最为熟悉的红纸,打开最为贴心的剪刀。好了,果然就好多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
剪刀自己动起来,好像跟红纸分别了太久,饥渴极了,它们一见面就耳鬓厮磨起来,就窃窃私语起来,完全不管开音,更不管什么大元与小元了。剪刀只爱红纸一个,爱得要撕掉它,要咬碎它,要吃掉它。
这一夜,剪刀对着红纸说了许多情话,奇怪的是,所有的情话,都说了两遍;在纸上留下的抚摸,也全是对称的痕迹。鱼两尾,木成林,泪双行,人对影。
开音父亲也在隔壁坐了起来,听着女儿的剪刀在缠绵地移动,如同蹑手蹑脚的猫在走路。唉,他又想起开音的娘了,想得跟女儿的剪纸是一个意思:要是当初,生了个双胞胎该多好,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那样就都好了,什么都解决了。是啊,一碰到难题,他总是想到提前告退的故者,怨恨而私密,好像那才是唯一的症结所在。
五
1 小元到北京上学之后,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漫漫淡出了,如下了场的明星,荣耀而神秘。东坝的孩子考出去念书,都是这样的,他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好像就到此为止了,人们放心地把他给抛到一边,自顾自过起日子,他一切的好与出息,他的前途与大作为,都过于遥远,渐渐成为童话与传说了。
并且,小元走了之后,便是秋天,便是冬天,便是农闲,是人们集中办事情的季节,订婚、出嫁、祝寿、盖屋、替老人做道场等等,十分的热闹繁华。
这也是开音比较忙碌的季节,笆斗大或巴掌小的双喜,半个中堂高的寿星爷,新屋大梁上的双飞燕与五谷图,道场上用来祭祀的彩幡与纸人,这些,真够她忙碌一阵了。
而大元,因他笛子吹得好,被一个仪仗班子看中了,拉进去凑场子。逢上红白喜事,他要去吹《喜洋洋》、《步步高》或是《五梆子》、《离恨歌》。这样,开音与大元,总会为着同一个人家的红事或白事,共同忙碌一番。这种感觉很奇妙的,有种齐心协力与心照不宣,真让人感到充实而平静。
只是大元,他的多愁善感有些出人意料。
婴儿降临人间,老人脱离苦海,某男某女结为百年之好,一家接一家,内容其实是大同小异,但他还总会为之突然间热泪盈眶,喜事如此,丧事亦如此,粗粝的眼睑处不知羞耻地晶亮起来。为了掩饰,他会躲到一边,躲到贴有开音剪纸的窗下,躲到那红红的“双喜平(瓶)安”、“五福(蝠)拜寿”、“耄(猫)耋(蝶)富贵”之下,细声细气地吹起笛子。超过报酬之外的曲子一支接着一支,褐黑色的手指在笛子洞眼上迅疾而深情地移动,无限的感慨与惆怅。
从一些媳妇婶子那里,开音听说了大元的失态。“瞧他那么个大块头呢,心倒跟棉花糖似的,绵软。”她们笑嘻嘻地说。
开音并不笑,她的小脸儿倒凉起来,直到别人走了,还凉在那里。
——唉,从永不会谋面的母亲开始,从丢失了的声音开始,到越来越远的小元,开音就慢慢明白,活着,就像手里抓了一把沙子,每时每刻都是在漏,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准备与一些东西诀别。而大元,他准以为生活就像是一块好脾气的庄稼地,丢下种子就该发芽,发了芽就该结果子。这样的大元,真叫开音又有些担心了。
大元不知开音疼他,他还在疼开音呢。他心里的开音,可是跟鹅毛似的,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故而每次吹完红白事回来,他从不跟开音细说那种空落落的痛楚,只会更加地温柔敦厚。担完了水、抱完了柴,就搬张小凳子,远远地坐着,等着开音低下头到剪纸上,他就会趁机地加倍瞧她,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好的,都是赚了的。
目光在屋子里越拉越长,越拉越黏稠,像有人从空中倒了一大罐蜂蜜。
开音的父亲这时总不敢进屋,怕给那些蜂蜜粘住脚、绊个跤。看着大元与开音两个不言不语却又意味深长的情形,他不免会想起,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季,他曾经对小元抱有过的痴心妄想,现在他多么庆幸!他把那杯糖水递给了大元。应该的,该给大元,就该让他尝到甜蜜的好滋味。啊对了,什么时候,得跟伊老师聊聊,这个事情,不要老这么迷糊着……
2 等伊老师,那是要等一阵了。
伊老师这半年,包括接下来几年的主要事业,是与小元通信,每周一封,他在信封上加注了编号,行文与语气也处处引经据典,充满谆谆教诲。这个,学的是《傅雷家书》。伊老师倒不是要自比傅雷,但儿子小元,他认为,是可以跟傅聪比一比的。不过,小元的回信,却像足秋天里的芦苇,一阵少似一阵。他跟父亲解释:忙。要学的新东西太多——如此言简意骇、不容分说,带着勃发之气。
这一点,在他的假期生活中亦有所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