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泣血追踪(上)
作者:谭 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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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楔入了我们的心里。被采访的这些人,无论是死去的人、受伤的人,还是活着的人,只不过是致丽大火众多受害者中的一部分,我们能用白纸黑字写在这里的,更只是他们巨大的苦难和殷殷企望中很少的一部分。但我们清楚地知道,六年前的那场大火尚未熄灭,它依然痛苦地燃烧在遭受劫难的生者心中。
这,就是我的姐妹们真实的故事。
重庆:第二次追踪报告
谭深(执笔)刘成付
1999年11月,南方已有了些许寒意,我们从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乘船而下,开始了我们对致丽玩具厂劫难后打工妹的第二次追踪调查。
由于暑假里刘成付和李强的第一次开道,我们此行要顺利得多。第一站仍是丰都,小刘很快和添云家取得联系,幸运的是,添云没有外出。我们如约到了她家。
这几年来,我阅读了致丽打工妹大量的资料,感觉上已经和她们很熟了。但是真正的接触,添云是第一人。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添云显得沉默寡言,躲闪着我们的问话和目光。很快添云的沉默有了答案,她说,她想忘了过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希望别人总来打搅她。后来略熟一点,添云又对我说,我不想让周围的人(主要指现在的邻居)知道我受过伤。
听说我们下一站要到忠县看望小英,添云想了一下,也想和我们一起去。她们曾在一个病房里住过半年,但是六年了她们没有再见过面。我们再次坐上长江的客运船,与来时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一个添云。
小英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她还是那么爱笑,也常常会害羞地转过脸去,神情天真可爱。刘成付上次给了她我们课题组办的《打工妹信箱》以后,她还给信箱写了信,只是不好意思发出去。
刘成付发现,比起上次他来时,小英的伤腿上又长出了许多瘤状的东西,红肿异常,令人惨不忍睹。小英说,这段时间,她经常发烧(一月两次)4l—42℃。由于行动不便,加上曾经被人认为数额不少的赔款在一次次的治疗中,已经所剩无几,她已不敢轻易去医院。她说在楼下不远有一个私人医务所,每当她发烧时那个医生就来给她打打针,有时父亲背着她到医务所看病。小英讲述着她的伤痛,甚至说,“我是活不了多久的。这么多伤,是不可能活多久的。”
我知道,小英将承受的苦难比她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多。面对这样一个复杂又单纯的,可爱的又不得不永远经受苦难的小妹妹,我感到一阵阵蚀骨的痛心,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小英知道我们第二天要去B镇凌花那里,她说凌花经常来她家玩,她有点想和我们一起去。我们觉得她要是能出外走走也好,就鼓励她同我们一道去。这样,我们一行又多了两个人——小英和随同照料她的妈妈。
车翻过一座山,用了两个小时,B镇到了。凌花就在路边等着我们。
凌花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长睫毛。六年前出事时,凌花才19岁,现在也才25岁,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她怀孕了。
见到小英、添云,凌花十分惊喜。三位曾经一起住院的工友加病友遇到一起,非常亲热。她们嘻嘻哈哈,一起吃着,聊着,把我们这些外人晒在一边。我们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不可以拍照,可不可以问一些事。凌花说,她不愿意被拍照,不想再提那事,怕别人看见照片笑话她。我知道不能勉强,最终没有采访她。接着,又发生一件令我尴尬的事情。上次刘成付他们追访回来后,写了一篇报道发在报纸上。我带来了,并给她们每人一份。我本人是流着泪水看完这篇报道的。没想到她们看完了沉默不语,小英呢,当她发现上面有她的照片时,很感意外。她说,她也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我非常惶惑,也对小英感到愧疚,我完全没有想到一篇善意的报道会给她的心带来伤害。我向小英道了歉,同时不得不思考,为什么这三位受了伤的打工妹都对我们表示了拒绝呢?她们都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媒体上啊!难道她们想忘掉那个永远改变了她们命运的事件吗?在小英家,添云、小英都提到永远不能忘记每年的11·19;在这里,她们不约而同地说,离11·19只差一个星期了。
后来的情况使我一点一点地理解了。她们三人其实都是很热情的,以后我们在B镇几天,凌花帮了我们很大忙,许多被访对象是她提供的,有的还是她亲自带我们去找的。关于她自己,凌花谈得最多的是她的房子。得到赔偿后,先在村里花3.3万元盖了房;后以1.9万元卖给了小梅家,到镇上买了这座小楼;现在这座小楼又将卖掉,代之以镇政府内一住宅楼8层上的单元。添云的主要话题是她这些年随丈夫到过的地方,其中有些地方我也去过,我们一同谈论着那里留给我们的回忆。小英呢,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她把她的痛苦连同内心的秘密不断地告诉我。她们还是年轻的女孩,本来她们应该更多地拥有未来,而不是过去。那一场灾难使她们突然被推向生活的边缘,从此成为与众不同的的人。而这三位女孩,又是受害者中特殊的人。因为当时她们受伤最重,意外地得到香港市民的捐助。这些捐助支持她们得到一定程度的康复,但是也招致了周围各种目光和利益要求,她们身心的负荷已经太沉重了。正常生活,既是她们的渴望,也是她们的权利。
B镇,离长江一百公里的繁华小镇。一条公路穿镇而过,从镇东到镇西只需步行十五分钟路程。公路两侧的建筑已经被现代化改换成各种水泥小楼,失去了巴蜀特色。公共汽车、私人小巴、“摩的”和人力三轮川流不息,其中许多私人小巴就是那些回乡的打工仔开的。每到集市的日子,镇东头的街道拥挤暄腾,聚集着各色顽强谋生的人们;而小镇外的农村,完全是另外的景致。如同四川、重庆多数农村一样,一家一户分散在一个个小山洼里,翠竹掩映,果木葱茏,梯田环绕,到处都像一幅幅安祥而宁静的风景画。作为一个城里人,我每每被那世外桃源般的景致所打动。但是作为研究者,我知道,那是一种人气被抽空了的宁静,年轻人、有活力的人为摆脱贫穷,纷纷离去。她/他们带回的,是那用血汗钱盖起来的石头和水泥的房屋。
就在这喧嚣和宁静交错的不协调的地方,沉睡着那个可怖的历史。致丽厂1989年建厂,通过当时县劳动局的一位官员来到B镇招工,两批招走了八十位年轻女孩。以后通过亲友相带,一个致丽厂员工的网络以B镇和周围的镇乡为主形成了。谁也说不清这个网络有多少人,但是1993年一场大火震动了全镇,据很多人说,最早是通过电视知道致丽厂着火了,那几天邮电局人山人海,各家都挤到那里打电话、发电报、等消息。一时间,这场灾难成为当地的主要话题,使这个小镇充满着惊恐和哀痛。几年过去了,活着的人们继续着他们各自的生活。但是我们的到来重新唤起了他们的集体记忆。我们惊讶地发现,被唤起的记忆仍然是那么强烈,我们询问过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给我们提供一定的信息。在街上,在汽车里,一个个擦肩而过的人们很可能就是受害者的亲人、朋友、邻居,或者就是曾经在致丽厂工作过的人。靠他们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