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你听我说
作者:陈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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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四天上午,我才赶到家。我翻看那只专用呼机,有个号码,是昨天这个时候拷过来的。我试着回过去,那边说,这是公用话亭。我定定神,打电话给李队长,说我准时回来了。李队长提醒说,我得抓紧恢复四天前的样子,以便继续执行"ZW"计划。按他的吩咐,我找了家美容店,刚把自己打扮得差不多,呼机就响了,还是那个号码。我回拨过去,那边是个女的,声音很年轻,很温柔,说她是"九9久酒"的领台小姐,姓荣。
我说:"荣小姐,你好!"
她问:"你回来了?"
我说我刚下飞机,就是由台湾转道香港来本地的那个航班。我告诉荣小姐,我今晚打算去"九9久酒",问能否见着她。荣小姐在那头说,很不巧,她没班。她停顿了一下,问我方便不方便,我说,非常方便。她问什么时候方便,我说,随时随地,包括现在。她就问,能不能劳驾我,到她的住处去见面商量个事。
半个小时后,我赶到接头地点,荣小姐依约站在拷我的公用话亭前迎候着。我拿眼一瞅,--当然是瞅,不是盯--简直又惊又喜。那天在"九9久酒"第一次见她,是在迷幻霓虹之下,此刻,正是青天白日,阳光灿烂,她站在那里,鲜灵活现,穿了一身素白,映得眉心那粒红痣格外醒目。我递过手中的花,觉得自己真该死。因为,在递花的那一刻,我怀疑自己在假戏真做。真的,真是这样,在那一刻,我又产生了那种幻觉,忘了自己是个刑警,误认为是跟女朋友,正儿八经地约会来的。
荣小姐领我上了旁边那幢通道式老楼,她在顶层租了个僻静的小中套,就是两室兼厨卫的那种。我走进去,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几天前,我的想象里,在那种地方出没的女人,身上肯定会沾上点什么。可当我走进"九9久酒",看到荣小姐时,简直不敢相信,她是那么纤尘不染。此刻,我跟着荣小姐走进门,感觉是,任何房子都不可能像眼前这样,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我瞅来瞅去,荣小姐说,在商量正事之前,得轻松一下。她指的是,让我猜一猜,屋子中央有只大铁笼子,是干吗用的。我拿眼看了看,它戗在地上,用拇指粗的钢条焊成,大约一人高,一人宽。我不明白,这么大的铁笼子,能干吗?荣小姐微微一笑,还是让我猜。我捉摸着她的微笑,那张温柔的靓脸上,透出了一种异样的慈祥。一点不错,就是那种很特别的慈祥。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非常非常熟悉这张脸,这种神情。
我胡乱猜了一通,什么狗猫猪兔,鸡鹅鸭鸟,凡是人类的宠物,都猜到了。荣小姐仍说不是。我想了想,问,这么大的铁笼子,难道是关鸵鸟的?荣小姐仍说不是,让我往高等动物上猜,她提示说,是非常非常高等的动物。我问,难道是关大猩猩?荣小姐说,还不对,不过,已经十分十分接近,只差一步之遥。她让我接着猜,放开胆子猜,越高等越好。我疑惑地问,难道还会是人?听了这话,荣小姐拿她的眼,盯了我一下,又朝着我,鲜花绽放一般,笑了一笑。
她这么一笑,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我是把荣小姐的异样神情看作了观世音菩萨。我指的是,有个叫什么《大话西游》的港台电影,借用西游人物大加调侃。那里面,孙悟空不肯跟唐僧取经,观世音警告说,他犯天条该斩,只有跟随取经赎罪,别无选择。可孙悟空宁可死,也不愿去。两人正吵着,唐僧来了,他想劝解双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废话。观世音生气了,说听很多人讲过,唐僧说话繁碎,没想到竟然嗦到这种地步。孙悟空抱怨观世音,她才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可想他整天跟随有多苦。可这边,唐僧还在一刻不停地,说着废话,朝他吼,朝他吆喝,朝他跺脚,朝他扔砖头,朝他吐口水,唐僧就是不闭嘴,就是喋喋不休。终于,这个观世音,被唐僧聒噪得忍无可忍,不由自主地举起手中净水宝瓶朝唐僧砸过去。在那颗嗦脑袋将被砸碎的瞬间,观世音突然看见,孙悟空也在这么干,这才明白,自己不慎动了杀机,连忙收敛心性,回归莲座。
我要说的是,一般说来,观世音总被当做普度众生、大慈大悲的化身,她的脸模样,总是慈眉善目。在她牵动杀机的一刻,她的神情,并不是凶神恶煞那样怒目张扬,而是如鲜花绽放,灿然一笑。到这里,我想,我一定说明白了,就是,荣小姐在我猜中那只铁笼子时,灿然而笑,跟《大话西游》里的观世音饱含杀机的那种笑,是那么惊人的一致。
问题是,我明白晚了。当我琢磨出荣小姐笑脸的真正含意时,已经晚了。往下的事,就像许多打斗电影中描绘的,我的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等我醒来时,看见我自己正在那只大铁笼子里面。
我拿手摸摸脑勺,还在隐隐作痛。我睁开眼,隔着钢条,瞅了瞅,只能是瞅,我这会儿目光散乱,不可能盯,我瞅见荣小姐原位坐着没动,她微笑着,把我介绍给屋里一个男人,说是她的同伴,让我称他殷先生。殷先生大约三十来岁,有张瘦脸,眼睛射出一种精光,配上他瘦削的身材,给人的感觉,身手敏捷,精明强干。他朝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说:"荣小姐,别这么开玩笑行不行?"
荣小姐说,不是开玩笑,这是绑架,是勒索。她提醒说,我这会儿的角色,准确地讲,已经成了肉票,成为勒索的筹码。我要想恢复自由,必须交纳足额的赎金。接着,她开出价来,300万人民币。
我脱口叫了出来。我说,300万,我哪来这么多钱?荣小姐说,当然有这么多钱,而且,还是小意思。她说,一个侵吞了巨额军饷的台湾旧军人在大陆的总代理人,也是亲外孙,300万,还不是小菜一碟?她看了看殷先生,殷先生告诉我,他调查过,我确实有这么个外公,前些时刚回大陆,住在天磬饭店,房间是608,我住610。他还核实过其它一些事,比如说,我是前不久才跟外公接上头的,在此之前,我活得并不怎么样,住在一幢老式楼房的顶层。他到过现场,看过那种寒酸样儿。
我说:"你往下说,往下说呀。"
殷先生说:"就这些了。"
我说:"那么,肯定有人告诉过你,我是个警察。"
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应该有人告诉你,我是个警察,是个刑警。"
殷先生咧开嘴,一副想笑的样子,可他看看荣小姐,又闭住嘴巴。我告诉这两个人,我是个警察,刑警。可是,殷先生不相信,就是不相信,还在那里拼命忍住,不敢笑。荣小姐也不相信,她冷静地向我解释,他俩刚来不久,人生地不熟,只能做粗略核对,不会冒险找人,问这问那的。
我用脑想了想,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予当头棒喝,挽救他俩勒马回头。我的判断是,正如那天黄小姐猜想的,荣小姐是在钓鱼,想挑个十分中意的角色,嫁也行,当情人、二奶也行。她瞄定了我。又担心两点,一是我条件太好,看不上她;二是我看上她,却是个朝三暮四的风流货色,说不定哪天,一脚就蹬了她。我相信,在我离开的四天里,荣小姐她翻来覆去,掂量了又掂量,拿不定主意。她认定机会难得,稍纵即逝,怎么也舍不得丢掉。她想得太多太久了,一念之差,动了歪心,就仿照蹩脚电影里的招数,打算设个陷阱,敲我一大笔,享受她的后半辈子。于是,弄出了眼前的一幕。
我再次告诉荣小姐,我是个警察。荣小姐说,你不是。我说,确实是,我是个警察,刑警。我说,荣小姐,我能理解你,人都有出错的时候,你一念之差,误入犯罪的歧途,不过,你刚开了个头,只要及时止步,就不会坠入可怕的深渊。我建议她投案自首,这样,将能得到从轻处罚。我说我将以警察的身份保证这一点。这时,荣小姐朝殷先生看了看,问他,有什么好办法,让我闭上这张嘴巴,不再往下胡说。
我的后脑又遭剧痛,眼前一黑。这次醒来,已经是午后。荣小姐用协商的口气,发出她的建议,就是,不准我再张口闭口,嚷嚷说自己是什么警察,还是个刑警。她要我别打吓唬人的主意,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跟他俩充分合作。
我说服不了他俩,只好不提"警察"这个词。我问荣小姐,假如我没有这么多钱,或者是,有钱不肯拿出来,会怎样?她提到几部电影的名字,里面都有勒索不成,撕了肉票的情节。她问我看过没有,我说看过。她说,那么,你自己很清楚,答案是什么。
我说:"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差不多还是个女孩子,会为了钱,谋害一条性命?你,真下得了手?"
这话刚刚说完,荣小姐她,张开她小巧玲珑的嘴巴,抑制不住地笑将起来。她这一笑,站在旁边那个男人,就是忍了又忍的殷先生,终于逮着了机会,趁势咧开他的瘦嘴,哈哈大笑。他恐怕憋得太久了,简直是一泻千里,笑声在屋里窜来窜去。真的,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种笑法;我也没见过,一个瘦男人,发出那种尖厉的,像是哨音的笑声。荣小姐笑够了,收拢住牙齿。殷先生赶紧闭嘴,他那笑声戛然截止,像被人扼住脖子掐断了气似的。我站在大铁笼子里,被这一男一女,笑得直打寒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荣小姐说:"我们杀过人。不止一个,不止一次。"
我说:"你?你胡说什么!"
荣小姐说:"事实上,我俩认识不久,就合作杀人,一直在杀人,杀个不停。"
她要我明白,站在面前的她,荣小姐,和那位殷先生,是一对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说她16岁那年,认识了殷先生,两人一道去南方打工。最初纯属偶然,因为一个误会,萌生了杀机。从那时起,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干着,没有停过手。
荣小姐说,她读的是初级师范,16岁毕业,当了幼儿园教师,整天跟孩子在一起,唱歌,跳舞,游戏。大约过了三个月,认识了这位殷先生,他比她大12岁,恰好一个属相轮回。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投缘,非常非常投缘,有点像俗话说的,相见恨晚什么的。殷先生拉她到南方闯荡世界。她进娱乐场所,当坐台小姐,赚了点钱,十分辛苦。有一天,有个顾客找到她的住处,两人正在说话,殷先生回来拿东西,一头撞见,吃起醋来。两个男人吵个不停,她让他俩停下来,他俩就是不停,就是吵。荣小姐烦得不得了,头痛欲裂,决定想办法让其中一个闭嘴。她那一刻的真正想法是,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要了其中一个人的命,都行。她就对殷先生说,你真这么恨他,就一刀杀了他吧。殷先生,还有那个男人,以为她是说着玩的。她问殷先生,要不要我做个样儿给你看?说着,荣小姐她,就到厨房拿了把刀,照着那男人的脖子,比试了一下。这两个男人,还是以为她闹着玩,继续争吵。荣小姐就举着那把刀,凑近那个男人,"咔嚓"一声,切断了他的脖子。
到这里,荣小姐停顿了一下,感叹说,人总是这样,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不由自主地萌生某种念头。本来,事情不是那样的,你也不是那样想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你心念一动,片刻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于是,某种不可预料的结果,就发生了。
她说:"人做什么事,特别是第一次动手做,非常非常难,比登天还要难。可是,只要你干开了头,往下,就不算什么了。"
她说,动手杀人,也是这样。自从有了第一次,他俩就没有停过手。她解释说,当然,那个南方嫖客死后,在他身上搜到很多钱,也是诱因。当时,她和殷先生把那一大笔钞票数了数,又算了笔账,顿时明白了一个事实,就是,她拿年轻身体,耗费整个青春,一直干到人老珠黄,吃尽辛苦,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可现在,不过动手拿把刀,往这家伙的脖子上这么一抹,好大好大一笔钞票就归了他俩。她承认,从此,他们两个,就为了钱,不停地转换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目标,绑架,勒索,杀人。现在,这种事情轮到了我的头上。
荣小姐问:"现在,你相信了吧?"
我说:"荣小姐,你别开玩笑啦,你以为说得天花乱坠,我会信你?"
我告诉荣小姐,她刚才说的话都是一些陈词滥调。这种现成的廉价故事,到处都是,随便翻一本地摊上的通俗杂志,或是看一部蹩脚影碟,都能碰上它们。荣小姐摇摇头,抱怨自己快口干舌枯了。她朝殷先生看看,让他也介绍点什么,就拣最近干的两桩事说一说,看能不能让我相信。
殷先生就用他尖利的哨音说起来。他说,来这座城市之前,他俩是在浙江温州;在温州之前,是在江西南昌。他说南昌那件事,被钓的是个姓熊的企业家,上钩的过程,跟我差不多。那人赎金很低,30万人民币。殷先生拿着熊老板给的地址,找到他家。熊夫人跟女儿都在,听说这事,非常合作,一阵翻箱倒柜,凑足了赎金。殷先生拿到钱,担心熊夫人报警,顺手杀了她灭口。他正准备离开,那个3岁女儿哭个不停,他怕哭声招惹邻人,又顺手掐死了那个孩子。殷先生说完南昌,拿眼看我的反应。可我还是不信。他又接着说,说浙江温州。
他说,那是刚到温州,打算租套房子,按马路上的广告打了个传呼。接洽人是个女的,他们到了现场,房子很满意。偶然间,他们发现,女房主穿金戴银,手机呼机俱全,还接过几个电话,言谈之间露出一种有钱的样子。就临时动议,朝她下了手。这时才发现,那个女房主其实是空摆架子。荣小姐不甘心,灵机一动,就让她打电话给一个有钱的熟人,不说自己遭绑架,只说有急事,非常非常急的事,让对方带钱过来。女房主打了电话,叫来她最富有的一个女朋友,可那个女人钱也很少,只带了5000元。他跟荣小姐,干掉那两个女倒霉鬼,带了不足两万元,来到本地。荣小姐辛辛苦苦,在"九9久酒"等了两个多月,差不多弹尽粮绝了,目标出现,终于,把我给钓着了。
殷先生问:"你信了吧?"
我还是摇头。他们见说服不了我,竟然玩起了迷信的招数。荣小姐掏出一张纸,就是从我口袋里翻去的那张签纸,这是历山破殿里那个自说自话的和尚,硬让我抽的签。她把上面的话读了一遍,什么深山多猛虎,我不能单身经过,否则,会受到折磨。她说,她今年19岁,殷先生大她一个属相轮回,31岁,他俩都是属虎的。从这张签纸看,我单身一人,碰上她荣小姐和殷先生这两只猛虎,凶多吉少。因此,我遭绑架是命中注定。她的意思,是要我听天认命,快点合作,抓紧商量交付赎金的具体办法。
我再也忍不住,就像刚才他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她跟我来这一套,真是摸错了门。比起我奶奶那颗迷信脑袋,面前这两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从小到大,奶奶总是摇着求神拜佛的脑袋,无数次地,反反复复地,向我灌输她的那一套,根本不起作用,从来没有起过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作用。想到这里,我放声大笑。在我的笑声中,荣小姐和殷先生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开始动摇。
荣小姐说:"看来,得做个样子,给你看看了。"
她招呼殷先生过去,顺手朝楼下一指。我站在铁笼子里,跟着她手指的方向,向楼下看。我看到了她拷我的公用话亭,话亭旁边是马路一角,有不少人,都是小摊小贩什么的。我正望着,殷先生下楼去了,过了两分钟,殷先生出现在我视野里。他站在街角,跟一个人说话。我拿我练过的眼,盯了过去,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小伙子,脚下有个牌子,写着"木工揽活"几个字。年轻木工收起牌子,背起工具箱,跟殷先生一道,在我视野里消失。过了两分钟,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接着,小伙子在前,殷先生在后,走进门来。
年轻木工进门抬头,看见我,当然,是关在铁笼子里的我,顿时面如死灰。我相信,他真是吓坏了。一般说来,他应该返身往外跑。但他没有,反而极其愚蠢地扔下工具箱,笔直向前,一下子逃到屋里那扇窗户跟前,他试图跳窗,但伸头一望,是6层楼高的地面,只好缩回来。他这么一来一回,殷先生已经从容不迫地,从工具箱里抽出那把斧头,照着往回奔的小伙子,迎头劈去。小伙子举起右手,挡了一挡,真没想到,这是一把磨得风快的利斧,将小伙子右手五根指头,齐齐削断。没等他"哎呀"完,殷先生又是一斧头,这一下,又准又狠,砍在了右边脖颈上。就这样,殷先生干脆利落地砍倒这位在街头揽活的年轻木工,要了他的命。
荣小姐说:"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这次,她倒不急着听我回答,而是微笑着指挥殷先生,如何结束手里的活儿。她耐心地,仔仔细细地教他每一个细节。我说的是,荣小姐让殷先生将倒毙在地下的年轻木工,分割成大致相当的肉块,送进铁笼子旁边的一只冰柜里。做完这些,她又吩咐他继续做,这次是打扫战场,她还是那么耐心,那么细致,督促着同伴,把屋里所有血迹擦拭完毕。接着,她又提醒他,洗干净那双弄脏了的手。等这一切都做好了,她才朝着我,嫣然而笑。
她说:"现在,你相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