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你听我说

作者:陈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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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电话告诉李队长,外公走了。李队长说,大伙儿对我朝天开枪的事,那股劲没过去,心里还烦着呢,他也是。他说我现在回办公室,跟大家面对着面,坐在一起,似乎仍然不合适。听他这么说,我想了想,打算把假期再延续下去。
  我说:"正好,我就趁这几天 ,看看我的姑姑去。"
  李队长没丢话筒,说我刚才没听懂他的话,他的意思是让我做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找几家夜总会,转悠几天,把其中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摸索清楚。马上,我想起他上次说的话,就是我不再当刑警,改当治安警那句。我问是不是那样,李队长说我误会了,这是一个任务,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
  李队长说的任务,就是再三酝酿过的"ZW"计划。我对它非常熟悉,比如,有个组织严密、手段残忍的团伙,控制大多数卖淫妇女,还诱拐少女,绑架主妇,推她们下火坑,等等。当然,这一切都是推论,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它有待实践检验。而现在,这个重任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十分意外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具体说来,我将要扮演的是一个寻花问柳、风流成性的角色。通俗地讲,就是一个嫖客。而且,我还是个大款,有的是钱,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用不干净的身体不干净的方式挣不干净的钱的女人身上。然后,从她们的嘴里掏出想要的东西,就是,谁在控制她们,最初是谁诱拐了或是绑架了她们,谁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迫害着她们,吸她们的血,等等。再然后,就张开大网,将躲在幕后的那帮黑社会团伙一举歼灭。
  我用我已经在练的脑掂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根本不符合既定角色,我什么都不像,不像嫖客,也不像大款。问题一是我的年龄,二是那么多钱的来源。无论怎么看,我都地地道道是个青年,像我这种岁数,不可能当上高官,与公款无缘;若做生意,不可能发达这样快;除非我抢劫了巨款,即使这样,我就该藏匿起来,不可能整天泡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我用我练得差不多的脑得出结论,像我这种年纪,这副模样,在夜总会转来转去,拈花惹草,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绝对是个卧底的青年警察。
  我说了担忧,李队长说我想偏了。他指出,假如我是高官、生意人、抢劫犯,那么,地下团伙只要稍一核对,就将露馅。正因为如此,一切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而且是给我量身定做的。我的背景是,外公在台湾,是旧军人,当然,这是真的。背景中的虚构部分是,大陆解放前夕,上级让我外公带一支队伍,开往西北,我外公静观形势,判断败局已定,临时起了贪心,他解散部队,独吞了巨额军饷,带着女秘书,潜去台湾。现在,老家伙想涉足投资,让自己的亲外孙做了大陆的总代理人。照这么一设计,我的年龄,我那么多的钱,还有我放荡风流的本性,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我问:"我能不能先看望姑姑,回来再接这桩活儿?"
  李队长建议我,应该先干起来,弄出点眉目,比如,熟悉了很多人,这些人也熟悉了我,基本上融入了那种环境,然后,我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不露痕迹地,消失那么几天。对外就说是回台湾看外公,实际上是去看望我的姑姑。李队长又告诉我,已经排定了夜总会的名单,列入首选的,是位于西市区的名叫"九9久酒"的那一家。
  于是,我就按照"ZW"计划的细则,来了一番彻底包装。就是拿国际国内的名牌,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包括从短裤到大衣,从皮带到手表什么的,整个儿地包裹一遍。我还改了发型,将一头浓发,由前往后梳,然后,抹上发油,洒上香水,总之,我像只爱慕虚荣的鸟,一遍又一遍,整理着自己的羽毛。我打扮好,照照镜子,基本符合要求。看起来,玻璃框里的我,真是个一身名牌、油头粉面的家伙。
  傍晚8点,我走进"九9久酒",马上,霓虹灯光罩住了我,弄得我有点儿不舒服。很快,我放松开来,走到领台小姐那儿,她客气地说,欢迎光临,先生,请。我请教她贵姓,她说叫她荣小姐就成。我请教她的芳名,她仍然让我叫她荣小姐。荣小姐客客气气地拱手将我往里面送,嘴里说,先生,请。我告诉她,自己刚下飞机,就是从台湾转道香港来本地的那个航班。我说,我打算在这里,让自己放松一下。这时,荣小姐抬起她的头,盯了我一眼。
  真是这样,荣小姐抬头盯了我一眼,确实是盯,不是看。好像她也练过眼似的,这真让我迷惑不解。我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场所,尽管我的样子被弄成了个放荡老手,可实际上,我至今还没跟异性有过实质性接触。在那一刻,我甚至抑制不住心旌摇曳。在五色光芒里,我拿眼瞅了瞅对方,不是盯,是瞅。当然,她的一切,非常非常贴切眼前这种氛围,年轻,漂亮,温柔。在我的想象里,这种地方出没的女性,身子很不干净,很脏。可这位领台小姐,很干净,一点看不出哪儿脏。她全身利利索索,清清爽爽。还有那张脸,白白嫩嫩,端端正正,眉心有一点红痣。她的神情有点冷,却透着另外一种东西,像是躲在那种冷后面,伸头探脑,反复召唤着你,到它跟前去。
  我差点没管住自己。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查找黑社会团伙,而是经人介绍,来这儿跟女朋友,就是面前姓荣的小姐正儿八经约会来的。我用我练过了的脑想了想,觉得,"ZW"计划挑选上我,真是看错了人。我并不是说年龄和钱的来源之类,而是我的素质不够。我对于异性,缺乏定力。想想看,一个青年刑警,重任在肩,可他刚踏上灯红酒绿之地,才见到第一个领台小姐,就管不住自己的脑,那个已经练过了的脑。事情往下演变,不砸锅才怪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有个年轻女人过来,拉我往里去。她挽住我的胳膊,一步一步引向五色光环的深处。我想回头看,被她的脸挡住。我顺势看了她,也很年轻,也算漂亮。可这么一看,荣小姐的风采更加突现。我还要回头,她加快脚步,领我进了一个房间,"嘭"地把门关上了。
  她说:"别浪费时间了,她是不会动心的。"
  她告诉我,很多很多男人,凡是踏进"九9久酒",每一个想找快活的男人,跟我刚才一样,打过这种主意,结果都是浪费时间。荣小姐没有动过心,对谁都没有动过心。自打两个月前,荣小姐来到"九9久酒",就只当领台小姐,不干别的,多一点都不干,再往前一步,都不走。荣小姐一来,就跟老板有过协议,就是只当领台小姐,不干别的。
  我问:"那么,她干吗进这种场合?"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只卖艺,不卖身。她不肯跟男人来真的。来真的,她就是不干。"
  我又问,"九9久酒"老板干吗白养个闲人?她说我不懂。她说,娱乐场所还真需要这种角色,找都找不到。荣小姐来后,这儿的生意反而兴隆得不得了。她说,这里面有个学问,就像一篓子黄鳝,必须放几条泥鳅,或是一篓子泥鳅,必须放几条黄鳝,它们才能保活保鲜。
  我想让她闭嘴,请教她芳名。她说姓黄,叫黄小姐就成。我说我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说我刚从台湾回来,她一下子就喝完杯子里的酒,贴近我身边,动作利索地解开我的衣扣,然后,她住了手,问我的习惯,是替她脱光衣服呢,还是她自己动手。
  我说:"现在?就在这儿?"
  她说:"当然是现在,当然在这儿。依你说,在哪儿?什么时候?"
  我说这儿不行,得另找个地方。她贴住我,坚持就在这儿。见我不肯合作,她问我,是不是非得另找地方不可?我说是。她请我稍等。她走出房间,不过片刻,又返回来,后面多了个年纪相仿的女伴。她介绍这是李小姐,我瞅了瞅,也很年轻,也算漂亮,可是,我把李小姐这么一瞅,结果,又想起了外面领台的荣小姐。
  黄小姐开始跟我讨价还价,问,如果是她和李小姐两个跟我同时进行,可不可以就在这儿?我摇摇头说,不行。她又说,价格再优惠一些,两人算一个半人,可不可以不走?我再次摇头,告诉她,在这儿不行,得另找个地方。她叹了口气,送走女伴,说,如果去她的住处,就同意离开。结果,我俩就达成了协议。
  我跟黄小姐乘出租穿越城区,到东南方向一个名叫"雀巢园"的地方,登上二楼,进了一个一室带厨卫的小套。黄小姐关好门,又问我的习惯,是替她脱衣服,还是她自己动手。
  我让她别着急,先坐下,聊会儿天再说。她奇怪地看看我,我就按照"ZW"计划里的那一套,说自己情绪上来特慢,每次办这种事,都得聊聊天,当然,我会照时间付账的。她嘀咕了一句,说今天遇上了怪人,接着,就问我聊什么。我说,什么都成。她找来找去,找不准话题,问我可不可以先聊个样儿给她听听,我说,当然可以。
  我就告诉她我的那些背景,就是,我外公是个台湾旧军人,当年侵吞了巨额军饷,现在要投资大陆,让自己的外孙,就是我,当总代理人之类。我想让这些话经过她的嘴巴扩散开去。我装作顺便问她,今天这样跟客人出来,是不是要得到老板允许?她解释说,在"九9久酒",她们跟老板之间,其实非常非常宽松。她用了一个流行词汇:"放水养鱼"。她的意思是,正是她们,才激活了"九9久酒"的娱乐生意,而"九9久酒"则为她们提供了理想场地。
  我让她接着聊,她又问聊什么,我说,什么都成,哪怕聊自己。比如说,以前做什么的,怎么就干了这一行,都成。我想从她嘴里弄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来。她说她是下岗工人,算起来,这辈子,正儿八经只上了三天班。她指的是一般说来的那种上班。她说,16岁那年,她没考上高中,就读技校,勉勉强强毕了业,进了一家不景气的厂,就是越干越亏损的那种厂,结果,只上了三天班,厂子垮了,有个外商买下地皮,盖商品楼,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岗。
  黄小姐说着,来了劲,我听着有点走神,她好像忽然明白的样子,说我心里这会儿想的,还是荣小姐;最想听的,是聊那个荣小姐。她就聊起荣小姐来。她改变口气,说那个荣小姐不是什么好货,肯定不是,绝对不是,她敢打赌,敢下保证。
  黄小姐一口咬定,那个荣小姐是在钓鱼,钓一条大鱼。黄小姐说,这个货啊,摆出一副清高纯洁的样儿,其实两眼骨碌碌地转,扫来扫去,瞄这瞄那,盯得紧得很,一刻不停。嗯,这个货,是想找一个非常非常中意的主儿,傍上去,当情妇,当二奶,一劳永逸地享她下半辈子的福。在没找准目标之前,这个货,绝不会轻易出手。黄小姐说,她一下子就看透了荣小姐那个货。多少人,她的姐妹们也看透了,只是互不搅扰,不戳穿罢了。
  我打断黄小姐的唠叨,说我情绪还没上来,恐怕一时半刻上不来了。说完,我立刻付账,然后,下楼叫出租,把她送回"九9久酒"。
  我在"九9久酒"呆了一会儿,往里面的几个娱乐场所转了几圈。离开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在领台的荣小姐跟前停留了片刻。我告诉荣小姐,明天还得飞往台湾,大约得耽搁个三到五天,才能返回来。我丢了张事先印制的名片,让她若是有事,可以按上面的呼机号码拷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车站,买好票,然后给李队长打电话。我说,我已经按照"ZW"计划,下了海,可我一个猛子扎得太深,觉得有点憋不住了,得浮出水面,好好透口气儿。我告诉李队长,从今天起,就是现在,我将按照他说的那样,"轻轻松松地,不露痕迹地,消失那么几天",去看望我的姑姑。我告诉他,我爷爷窝在他的睡椅里,怎么也弄不醒他,可能这辈子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因此,我得兑现诺言,遵从他的意愿,抓紧去看看我的姑姑。我说,大约三到五天。说完,不等他开口,就"啪"地挂了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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