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你听我说

作者:陈源斌

字体: 【


  我告诉殷先生,我已经获救,正站在离他不到几十米的地方。他的同伴,那位荣小姐,已被抓捕归案。我要他认清局势,向警方投降,束手就擒。我又喊了一通例行的话,什么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之类,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说:"殷先生,是我,是我呀,你听见了吗?殷先生,殷先生,你到底听见没有啊?"
  这个殷先生,终于沉不住气了,发火儿说:"好啦,好啦,你别再乱嚷嚷,好不好?"
  他说他早听见了,抱怨我真烦人,老是这么喊来喊去,也不觉得累。我告诉殷先生,荣小姐被警方抓住了。我建议说,他应该放弃抵抗,举手投降。我说,这也是荣小姐的意思。
  殷先生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应该投降,这是荣小姐的意思。"
  殷先生问,荣小姐她,是不是真这么说的?我说没错,她是这么说的。我对殷先生说,他应该投降,这是荣小姐的意思。我听见,殷先生他,在屋里说了一句,好像是,如果荣小姐真这么说,他就这么做。听了这话,外面的人兴奋起来,全神贯注地等着这个歹徒自动走出门,将他拘捕。可是半天,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殷先生又说,要他投降,很容易,不过,光凭我说不行,得荣小姐到场,亲口对他说。他得亲耳听见荣小姐让他投降,他才会放掉人质,走出这间屋子。
  我告诉殷先生,荣小姐不在这儿,她呆的地方,离这儿很远。殷先生说,那就把她接过来。我说,荣小姐那地方,离这儿,很远很远,接她过来,得好长时间。我话没说完,突然,从屋里传出一阵尖利的哨音,是笑声,跟昨天一样,一泻千里,窜来窜去。我站在外面,都能想象得到,殷先生咧开那张瘦嘴,疯狂大笑的样子。
  他说:"哈,你们根本没有抓到她!"
  他又说:"嘿,你们根本不可能抓住她!"
  看得出来,殷先生非常非常崇拜荣小姐,用五体投地、俯首贴耳、顶礼膜拜这些词汇都不足以体现这种崇拜。他无限敬仰地说,荣小姐她,心细如发,料事如神,什么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掌握之中。她只能抓住别人,抓住任何一个人,而不可能被别人抓住,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警察,也抓不住她。他一口咬定,荣小姐已经逃走,用他的话,就是安全脱险。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抓到她!"
  我再要劝说,殷先生不听,他一下子发出了最后通牒。他勒令警方,以最快速度,接荣小姐到现场,亲口跟他说话。否则,他就跟身边的两个人质,同归于尽。
  他说:"我只等半小时,过了时限,我立刻引爆炸药。"
  殷先生的最后通牒,意味着事情进入另一个阶段,就是,和平解决的方案宣告完结,必须用武力,也只能用武力处置问题。李队长跟在场的领导紧急磋商一番,经请示指挥中心,拍了板。武力方案立即予以实施,就是,一边稳住歹徒说,荣小姐正在往这边来。与此同时,在几个最佳部位,抓紧布置好特等射手。
  李队长向我做了简略解释,说没有选中我,原因显而易见,不用细说。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承担击毙歹徒任务的三名射手是从武警特地请来的,枪法绝对无懈可击。我转了一圈,分别看了看射手位置,觉得基本满意。
  一切布置就绪,就是这个时候,我起了那个念头。非常突然,简直不可思议,我起了那个念头。我说的是,我擅自行动,拿了把远射步枪,就是带有瞄准镜的那种,下了楼。我身不由己地,登上了对面那幢楼的楼顶。
  我贴着楼顶水箱,探身过去,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两块红砖。这是上次爷爷教我练眼,带上楼顶夹那炷香火用的。我悄悄一望,立刻认定,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最佳角度,是真正的,无与伦比的方位。我用我练好的眼,盯向对面,透过敞开的窗户,一下子就把那位殷先生,还有他身边的两个人质,我爷爷,我奶奶,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我趴在水箱后面,朝着那两块红砖,一点一点地,慢慢向前伸着我的枪。我用差不多一刻钟,才把枪弄停当。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段时间里,我真害怕管不住自己的脑,因为,它还不像我的眼,它还没有真正练好。我生怕它在关键时刻,又起什么怪念头,耽误了大事。而且,它有了一些迹象。我说的是,在我伸出枪口的缓慢过程中,我的脑子有点乱,大敌当前,它竟不受控制,胡思乱想个不停。确实,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大串人,背负血债不敢回乡的外公,独居深山带发修行的姑姑,开枪过失伤人的刑警乔渊,误认我疯狂示爱的秘书王小姐,"九9久酒"的黄小姐,妄想借我姑姑真佛肉身开创新纪元的历山破殿和尚,以及,不可思议地瞬间消失的荣小姐,无端死于斧下的街头木工,等等等等,当然,还有在对面的那几个,指挥作战的李队长,成了人质的爷爷奶奶,也包括,被若干枪口瞄准,处境十分不妙的歹徒殷先生。
  甚至,我还想到我爸妈的陈年旧事。我的脑啊,没有练好,真管不住它。它搅和起那段家庭纠葛来。我爷爷他,拉上我奶奶,以历史旧账为筹码,以继绝关系为武器,要挟、威胁我爸。我爸他,顶住恐吓,铁了心跟那个仇家的女儿,就是我妈结合。他从省城科委办公室,调往我妈所在的那个县城肉联厂,进入屠宰车间,跟我妈一道,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残杀那些不会说话的牲口。他为了一个女人,宁可忤逆父母,漠视世仇,从繁华都市,下到偏僻小县,窝在一个肮脏不堪的车间里,整天捉把刀戕戮生灵。害得我奶奶,摇着那颗迷信脑袋,每天烧一炷香,为自己的儿子祈祷。直到今天,这两对夫妻,两代人,还不能完全丢弃嫌隙,一边省城,一边县城,还装模作样地,用他们的儿子或孙子,就是我,来传递某种必须传递的信息……我费了好大劲,才让我的脑,略微歇一歇,停止怀旧,聚精会神来处置现实。
  这时,我已经把枪弄停当,拿眼朝对面盯去。我的眼早就练好,按照爷爷传授的那一套,就是,盯住什么东西,直盯得它从无到有,由模糊到清晰,自小到大,比如说,把一只蚊子盯成苍蝇,再盯成麻雀。我的眼,已经练成这种境界。于是,我一眼盯过去,就咬住了那三颗脑袋。左边是那颗,装满了迷信的脑袋,我奶奶;右边是那颗,处于昏睡之中的脑袋,我爷爷;中间那颗,我相信,它肯定乱成一锅粥,那是殷先生。三颗脑袋,一般说来,是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一起。可是,我拿我练过的眼,这么一盯,它们之间的距离,就很大很大,大得足够容得下一颗子弹,准确从中间穿过。
  我屏住呼吸,扣动扳机,听见"砰"的一响。然后,我提枪,下楼。再上这边楼。这边楼上,有些混乱,行动的命令尚未下达,大家提前听到了枪声。我没有解释,直接进屋,后面的人跟着冲了进来。
  我看到了殷先生,差不多是,大半个他。我是说,他被我那一枪掀掉了脑壳,里面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我先扶奶奶,她老人家的迷信脑袋有些软,但人在喘气。我把她交给救护人员,转过这边,来照看蜷在睡椅里的爷爷。这时,突然,伸起一只手,的的确确,我是说,爷爷他,这个长期昏睡,总是糊涂不醒的老头儿,竟然朝着我,举起了他的右手。嘿,我爷爷他,竟然举起右手,把溅在他脸上的,那些红白夹杂的,湿漉漉的,殷先生脑袋里的东西,慢慢地,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然后,才朝我这边,抬起他的头。
  爷爷说:"好样的,孩子,你长大啦。"
  1999.12.19-2000.1.14合肥二里街文园
  〔责任编辑 赵则训〕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