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你听我说
作者:陈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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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靶场,照例将我安排在最后一个射击。我沉住气,没对别人说,我已经练成了我的眼。在这段时间,我曾经无数次悄悄到山那边的另一个民办收费靶场,消费掉了一大堆钞票。此时此刻,我故作没看见李队长的担忧神情,径自抓起手枪,懒洋洋地看了看靶子,实质上,我盯住了靶心,然后,我扣动扳机,开了一枪。
巡靶员先从靶子的边缘找起,没找到。他往外边缘再找,还是没有。他认定,我又像上次一样打空了,其他人也是这么想。李队长照例勉励一番,他说的是,别泄气,加把劲再打,能打几环是几环,哪怕一环,也是进步。
但是,就在这时,巡靶员随眼一扫,无意中看到了被击穿的靶心,他看一眼再看一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其他人也是,包括李队长,他张开嘴巴,又合拢起来,嘀咕了一句什么话。
我接着打,一枪,两枪,三枪,枪枪穿透一线。我的同事一声一声地叫起好来。我继续射击,听到了一片掌声。这下我听清李队长嘀咕什么了,他的意思是,他的刑警队,枪法稳拿第一,从此没有任何人,敢跟他比了。
我让他们看更精彩的。我要求打活动靶,就是用一架发射机器,将飞碟模样的东西,弄到天上窜来窜去。我瞅瞅它们,实质上,我盯住了它们,举枪一个接一个地击落,让它们栽倒在地上,跌得粉碎。
我打完了,走近李队长,解释说,我并没有拿他认为的那种什么目光敌视他。我告诉他,盯着他看,其实是在练我的眼。可李队长似乎很兴奋,心不在焉。我请他顺便跟女秘书小王说说这个解释,他听不见,嘴里嘀咕个不停,主要意思,还是他的刑警队,枪法终于绝对稳拿第一什么的。我再次请他跟小王转达我的解释,他仍然听不见,情绪高涨地只顾发布命令,就是让全体撤退回去,开总结庆祝会。
我们回到局里,那里已经乱成一团。在往回返的途中,我们就听到四处呜呜拉响的警报声,报话机里也传来呼叫。当然,总结庆祝会没能开成,因为谁都明白,出了事情。
发生的是件持枪抢劫案,就是那些枪战电影电视中,常见到的那种。可发生地点在我们市公安局隔壁那幢楼的底层邮局,可以算是我们警察的眼皮下面,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具体时间,差不多在我打完飞碟、准备回返的时候。当时,这家邮局走进一个中年男子,女营业员一开始没弄明白,跟他争执起来,因为他声称要取钱,却两手空空,不出示任何取款凭证。女营业员告诉他,谁也不可能凭空取钱,任何人都必须持有汇款单、储汇存单、电汇凭据之类的东西。那人说,好吧,我这就拿东西给你。他把袖子一抻,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这支枪后来抵在女营业员的额头上。又上来两个男子,要求柜台里的人交出全部营业现金。这三个歹徒迅速得手,将抢劫的钱装进一个白色蛇皮袋里,跳上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仓皇逃逸。
追捕行动已经进行了约摸一刻钟,差不多在整个城市撒下了一张大网。我们刑警队立即加入进去,于是,这座城市最外边缘上,又多了个包围圈。我们的具体任务是,在城郊结合部每条路的路口,设卡守候。
我被指定蹲点守候的,是城市最东边那个卡点。从那儿往前走大约一公里左右,就是高速公路。再往前,连接着十几个省市。毋庸置疑,它属于十分敏感的部位。就是在那儿,我意外地碰见了一个正病休没上班的刑警同事。
我说:"哎,乔渊,你等等。"
这个名叫乔渊的刑警同事,正朝一辆满载的公共汽车上挤,听见了我的叫声,立即退回到地下,那辆车"啪"地关上车门,开走了。他拿眼茫然地四下寻找。我又叫了一声,这一下,他也看见了我。
乔渊站着琢磨了一下,我估计,他是在想怎么称呼我。他进单位比我晚,还不到半年,年龄倒比我大一岁。他读的是四年制警官大学,我是两年制警校。他索性什么也不叫,只说他就住在附近,听到了外面议论抢劫案,正打算朝局里赶。我看了看那张病容未退的脸,告诉他,大家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建议他不妨留在这里,共同守候这个卡点。
我简略介绍了案情,把发下来的那张纸递到他手里。有关这桩恶性抢劫案的线索,全部打印在上面,包括:歹徒数量,3人;性别,男;年龄,25岁左右;身高,一米七八上下;穿着,蓝色或灰色夹克;逃跑途径,红色夏利出租车;其它重要特征物,白色蛇皮袋。
我俩开始查车,试图打这儿往外走的每一辆出租车,都受到拦截。稍有可疑,就来个彻底搜查。我们的做法并没错。在这个中等城市里,出租车几乎90%都是夏利,而且,100%的夏利,都是红色外壳。我们甚至不放过那些空车。这里有血的教训。大约半年前,有个歹徒参与群殴,杀了人后,持枪拒捕,也是钻进一辆红色夏利车逃跑,警方撒下了跟这次差不多的搜捕网,一无所获。三天以后,那家伙竟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上海浦东一个火锅城内。当然,根据当地线人举报,歹徒被上海警方一举擒获,他逃跑之谜,也随之解开。一般说来,人们以为他会拿枪胁迫那个司机,实际情况是,他直截了当地杀了对方。他钻了警方不查空载车的空子,将自己装扮成出租司机,开着劫持来的红色夏利,从容不迫地通过卡点,开上高速公路,径直去了上海。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有人开始找我们的碴儿。这人有点儿符合歹徒特征,例如,年龄25岁左右,身高一米七八上下,穿件灰色夹克,开辆红色夏利。他掏出驾驶证,证明自己确实是这辆出租车的司机,而不是我们查找的作案歹徒。我们声明说,我们既没有确凿证据说他是,也没有确凿证据说他不是,因此,建议他最好留在城里。可他坚决要走。他说,他得到前边的县城,去接一个私营企业主,赶乘飞机。他先是大声坚持,接着低声协商,往下是苦苦哀求。他告诉我们,他是私营企业主定包的车,这个人很有钱,很慷慨,脾气却有点怪僻。他说那人十分挑剔,蛮不讲理,不允许迟到一秒钟,哪怕你有充足的、不可抗拒的理由。
这个人不肯把车子调转头,他让它停在原地,两只车灯像眼睛似的,巴巴地瞪着那个县城的方向。那人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乔渊首先被惹火了,我想,可能是他正在生病,心里焦躁,特别沉不住气。他走过去,责问那个人。那人说他没有骂谁谁谁,而是骂自己,骂自己的车。那人抱怨说,他从私营企业主那里,三个月就得到了超过一年辛辛苦苦的收入,这下子,这个金饭碗怕是砸定了。说着说着,那人一下又一下,踢起了自己的车轱辘,一直踢得乔渊的脸,慢慢涨成了深紫色。
那辆红色出租车,正是这时疾驶而来。歹徒抢劫的事,早已传遍了城市角角落落,警方张网追捕,也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到这种地步,大多数出租车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安分守己地留在城内转悠。这条出城的路上,几乎看不到需要搜查的车了,正是这时,那辆红色出租车,风驰电掣一般,疾驶而来。
我立即迎上前去,打着手势,示意它减速,停车,接受检查。它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加大车速,从我面前卷起了一阵风,呼啸而过。我后退一步,看到乔渊在对面地上翻滚。刚才,他发现情况不对头,忘了跟找碴儿的司机计较,也奔过来拦截。他被高速行驶的车带了一下,倒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又翻了一个跟头,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的的确确,真是这样,我看见了车里可疑的地方。在红色出租车强行闯卡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司机脸色苍白慌乱,后车厢坐着人,可能是两个,也可能是三个,而且,中间夹着一个白色的,类似于那张纸上打印着的蛇皮口袋的东西。
我说:"乔渊,我觉得车里有点儿不对头。"
乔渊说他也看见了。他看见的东西,跟我一模一样,而且,我俩不分先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我跟乔渊疾步追过去。刚才它擦倒乔渊时,自己也受了影响,偏离了正常行驶轨道,被一根路桩碰着,打了个趔趄,停在那里。我俩追到近处时,听到了它的哼唧声。原来它的司机又发动了机器,没等我俩到跟前,它继续奔窜而去。
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拔出了手枪。首先是我,我朝急促逃窜的红色出租车看了看,实质上,就跟我下午打靶时,盯住靶心和飞碟一样,我用我已经练好了的眼,盯住红色出租车,举起了手中的枪。
我听到"啪啪啪"三声枪响,不过,着弹点不是前方的车,而是头顶天空。我的枪口抬举起来,仰面向上。我突然明白了上午李队长说的事。当时,他说到我爸一刀攮穿他肚皮,肠子滑落,举在空中的第二刀没再往下攮,反而不顾一切救了他,我真是难以理解。我当时认定,谁都难以理解,你杀一个人杀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背着他,翻越那么高的围墙。现在我理解了。这就是,人总要碰到那种时候,会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改变主意,就像当年我爸拿刀攮了李队长又救了他,就像刚才,我朝红色出租车扣动扳机的片刻,将枪口指向了天空。
又是"啪啪啪"三声枪响,这一次,是乔渊开的枪,他把子弹全部射进了那辆车里。红色出租车的身子不断扭来扭去,到了一家路边饭店的草垛跟前,它就拿头拱着草垛,一直拱到隔壁另一家饭店的墙上,喘息一阵,才趴着不再动弹。
我俩提着硝烟未尽的枪,冲过去。我打开前车门,司机软成一团,不过没死,也没受伤,不过是吓晕了而已。乔渊拉开后车门,我听到了他的失声惊叫,随后,顺着车缝,我看见了,朝地下流淌着的,鲜血。
坐在后排的三个人,一死两伤。受伤的,是坐靠车门的两个四十来岁的男性农民。死的是中间那个,看样子,年龄在十岁左右,还是个半大男孩。他手里攥着用一只白色塑料口袋装着的生日蛋糕,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部位,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