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你听我说
作者:陈源斌
字体: 【大 中 小】
12
当天傍晚,我下了长途客车,到了一个被群峰包裹住的县城。我四处打听,往历山的路怎么走。这儿的人说,我乘车过头了。按照指点,我跳上一辆短途车,往回走了十几里,找到那个名叫"岩驿"的路边饭店。店老板指着旁边一条狭窄泥巴路,看起来,它大约有两条田埂拼在一起那么宽,他说,从这儿一直往前,约摸十几里,就是历山。
我在"岩驿"住了一宿。第二天吃早饭时,我试着打听我姑姑。我问的是,听没听说过,有个带发修行者,是个女人,戒断荤腥,素斋也轻易不肯沾口。店老板反问说,是不是十几年前来这儿的,当时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现在恐怕有三十好几岁了?我点点头。店老板说,是有这么个人。
我从"岩驿"向前,走了十几里,到了历山脚下。那儿有一段石头台阶,我登攀上去,不多不少,50级,是山间小道,高低坎坷,曲曲弯弯。我抬眼看了看这座历山,满目荒野,到处是树,是草,是竹林,是藤蔓。我向上,再走十几里,到了山顶,又出现一段石头台阶,不多不少,还是50级,新铺设的。登攀过去,是一道新砌的拱形墙门,后面,是一座大殿,这座大殿有种风雨飘摇的感觉,它趴在那里,一副快散架子骨的样子,浑身上下,褪尽颜色,旧得不能再旧了。
我站着,透口气。从破旧大殿里出来一个和尚,约摸有三十来岁,嘴里念着菩萨,称我"施主",他把我当做来烧香还愿、求神拜佛、捐款行善的人了。我告诉他,我是来找人的。我把对"岩驿"饭店老板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有这么个人,不过,不在正殿。他把这座又破又旧的地方,叫做正殿。他随手一指,说,我要找的人,不在正殿,她独自住在附近一个山腰上,只有一条小路,很不好找。
我以为他会带我去,没有。他请我进大殿,抽一支签。我说,我不信这个。他说,10元钱,就当做奉献吧。他抱怨说,这个地方,眼下硬件、软件,全都跟不上,振兴历山古寺香火,还有一段艰难的路程。真是没想到,在这座荒山,从一个破殿里出来一个和尚,竟然"硬件"啊"软件"啊的,满口新名词。他说,要想重振历山千年古寺雄风,就像山下石阶跟寺前石阶之间,相隔着很长很长一段路,需要跋涉。不过,这个美好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他说,我打听的那个人,即将给千年历山古寺带来无限辉煌。
我问:"你说谁?那个女带发修行者?"
他说:"没错,就是她。这儿的一切,全靠她了。"
他介绍说,这儿,历山古寺,曾经占尽天下风光。当年,有个高僧,到历山苦修,白露为饮,黄精为食,活到九十九岁圆寂,留下真佛肉身,受到普天下顶礼膜拜。后来,真佛肉身毁于战火,古寺逐渐衰败。他说,自从十几年前,那个女带发修行者到来,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她把她的真身肉体,奉献给了古寺历山。
没等我弄懂这句,他又往下介绍制作真佛肉身的过程。他说,他专门花了近两年时间研究过。依他的独家体会,等修行者俗世将要圆满时,就是看上去,人变得骨瘦如柴,一口气进一口气出时,将其放入一只大瓦瓮内,不再进食,每天只灌少许浓茶汁,逐渐减少,直到修行者灵魂升入天国,俗身留存世间,到这个时候,往瓦瓮内添加特制药材,封实瓮盖,在四周加火烘烤。过九个九九八十一天,即七百二十九天后,就可以启封开瓮,请出炼好的真佛肉身,贴金装裱,让天下信徒,瞻仰礼拜了。
我问:"你是说,你对那个女带发修行者,也打算这么做,把她炼成那种真身肉体?"
他点头说是,他早就在等这一天,睡里梦里,都盼它快点到来。他说,他原来是个民办教师,一直没能转正。大约两年前,他无意中听说,有个女人带发苦修,戒绝腥荤,素斋也轻易不沾口,就一下子动了心机。于是,他毅然割断青丝,投入空门,来到被人遗忘了的古历山。他说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耐心等待机遇,当女带发修行者圆寂时施展身手。往下一句,他又说新名词,叫做什么"再创历山新纪元"。
我明白了,面前这个人来到历山,实际想朝我姑姑下手,趁她奄奄一息,把她放进瓦瓮里活活饿死,再用火焙烘,把她炼成真佛肉身,供在这座破殿里,招引四面八方的信徒来磕头朝拜,再创他的什么历山新纪元。依我的真实想法,恨不能狠狠一脚,先踹断他的脖子。当然,我不能这么做。我用练过了的脑,想了一想,觉得,我也不能找借口把他铐起来。我还不能发火儿,得和颜悦色地套近乎,以便从他嘴里掏出怎么往我姑姑那儿走。于是,我装作很理解他的样子,再次向他问路。
他又提到了10元钱。这个自说自话的和尚,脑子里忘不掉的,是钱。他坚持让我抽一支签,说,然后才能告诉我,那条路怎么走。我说,我不信这个。他说,10元钱,当给历山做贡献吧。我问,直接给他钱,不抽签,行不?他说不行,这样,传了出去,对历山声誉不好。我对这个满口新名词的家伙说,我委托他,代我抽一支。我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像诉讼当事人找律师那样,写份委托书,聘请他做全权代理人,代我抽一支签。这一下,他被堵住了嘴巴,只好照办。可他又问我,为谁抽?我说,谁都行。我随口说为我本人。
他使劲摇着那只竹筒,直到其中有一支竹签,掉在了地下,他捡起来,说,是六十六号,上上签。他找出那张签纸,把上面的话,叽里咕噜地念了一遍。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的是这么一段话:"闻说深山多猛虎,单身只手莫经过。相逢且要先回避,莫待见面受折磨。"
我装模作样地跟他争了几句。我说,从签纸内容看,并不算什么上上签。他说我不懂,他说,你得看结局,任何事情,都得看最后结局。他正要往下做详细拆解,我收起了那张签纸,说,不必了。然后,我掏出张10元票子,他拿手摸了摸,仔细收好。接着,他领我到一片矮灌木丛跟前,拨开树枝,现出一条隐隐约约的人踩的痕迹,说,这就是路。从这儿,一直往前,能找到那个人。
我一路爬坡攀崖,在树丛里钻来钻去,到了孤零零的一座山头,往左一踅,眼前出现一块平地,悬在山腰上。两间拿石片叠的小屋,紧贴着山的南坡。石墙上模模糊糊几个字,有点像"千古历山"。在石屋前的空地上,对着阳光,坐着一个女人,在闭目养神。我想,她就是我的姑姑。
我一步步往前,看清了那张脸。我注意到,有只米粒大的青蜘蛛,正顺着她的领子,往上爬在她脸上,然后放慢步伐,蠕动而行。可她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就是不举手赶走这东西,或是索性掐死它。我认定,自己找到了姑姑。世上除了她,恐怕不会有人能容忍一只青蜘蛛在脸上横行。我认定找对了人,有些担心,怕那只米粒大的青东西有毒,怕它不留神伤了我姑姑。我上前一步,叫声"姑姑",伸手朝青蜘蛛抓去。这时,姑姑她睁开了眼睛。
我说:"姑姑,是我呀,我来看你了!"
她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似乎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的话。我继续叫她,告诉她,我是她侄儿,又说出自己的小名,再说出全家的名字,当我提到爷爷,就是她爸的名字时,她的眼睛眯出一条缝。
她说:"你说你是谁?要干吗?"
我告诉她,我是她侄儿,她是我姑姑,我是来看望她的。是爷爷,也就是她爸,让我来看望她,替他问她好的。我还拿出照片,就是惟一的那张全家福,指指上面的小姑娘,就是姑姑本人,再指着年纪最大的男人,就是我爷爷,她爸,告诉她,是他让我来的。凭着直觉,我认定该这么做。我相信,爷爷是姑姑的兴奋点,一生最大最大的兴奋点,就像上次,我一提到姑姑,爷爷就从昏睡中清醒一样,眼下,我只能拿她爸这张最有效的牌,来把她从浑浑噩噩中唤醒,激活。
她对着照片上的我爷爷,瞅了好长一会儿。接着,她开始打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像是睡了十年八载,想醒不醒,拼命挣扎的样子。不过,她脸上还是起了变化。她的脸在变,一点一点地,在缓慢清醒。我耐心守候在跟前,等啊等啊,太阳沿着山坡升起,又沿着山势下滑。终于,我姑姑,经过长时间思索之后,醒过来了。
姑姑说:"是你啊,你长这么大了?我简直认不出了。"
我告诉她,她离开家,已经15年了,整整15年,我怎会不长大?她思索着这个数字,那种神情,像是把15年当做一根绳子,或是一杆标尺,闭上眼睛朝另一头,慢慢摸索。这次很快,她摸到了尽头,记起了当初离家出走的情形。她说,当时,那个老太婆,不折不扣的刽子手,她指的是我奶奶,她妈,正在厨房里,进行着一场新的屠杀。
我说:"姑姑,你弄错了,我敢保证,你真的弄错了。"
我告诉姑姑,那是我过生日的第二天,奶奶她没有杀仔公鸡,而是在弄蔬菜。那天,厨房里,差不多全是青菜萝卜之类的东西。
姑姑说她没错。她声称,那是她亲眼目睹的一场有预谋的屠杀。是真正的谋杀。事隔15年,她还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姑姑她路过厨房,往里面无意中看了一眼。就是这时候,那个老太婆,刽子手,正把一条鲜活的性命,按在手底,举刀恶狠狠地从空中划过,一剖两截,要了它的命。
我姑姑指的是,奶奶拿刀,把一根头带绿缨的胡萝卜,斩成了两截。她认定这是谋杀。确实,姑姑与众不同。她有自己的一套。在她眼里,头带绿缨的胡萝卜,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去掉绿缨的胡萝卜,则是遭到残害的尸体。姑姑的那一套,准确的表述是,任何能再生的东西,是鲜活生命;由于人为因素,不能再生的东西,是遭残害的尸体。比如,未经碾轧的稻粒,是鲜活生命,脱了壳的白米,是残害过的尸体;再比如,小麦是生命,面粉是尸体,等等。就是这样,我姑姑,就像我上次向爷爷请教枪法时说的,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用让人难以理解的她的那一套,来衡量一切,苛求一切,随时把"刽子手"、"谋杀"这类恐怖词汇,硬加到她认定的那些人头上。
我朝姑姑看看,她满头乱发,一身枯槁。关于她的错乱、出走,爷爷,奶奶,还有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各有猜测。我爸我妈,包括大多数人,认为是她个人问题,受了强刺激;我奶奶,摇晃着那颗迷信脑袋,竟然相信什么佛缘这种东西,说她离家出走,是前世今生,自有定数;我爷爷,跟自己女儿关系亲密,提供了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说她仿照一种什么方法,调理身体失当,岔了气息,导致走火入魔。关于姑姑,基本就是以上三种看法。我从来没往深处想,到底谁的对,我所能认定的,就是,我的姑姑,她的脑子肯定坏了。
我说:"姑姑,你错啦,奶奶其实是个好人。"
姑姑说:"刽子手!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我说:"姑姑,你说奶奶是刽子手,那么,爷爷呢,爷爷他算什么呢?"
她问我,是不是听别人说过,爷爷从前的那些事,他打死的某个日本鬼子,或中国的伪军、顽军。我点头说是。我以为她会辩解,爷爷打死的,都是些该死的人。没有。姑姑索性矢口否认发生过这种事。她说,她从来不相信他这么干过。
我说:"这是真的,他真干过,大家都这么说。"
姑姑说:"依我的经验,大家都这么说的那种事,肯定不是真的。"
我说:"姑姑,爷爷的事是真的,爷爷自己承认过,他本人亲口说的,我亲耳听见的。"
姑姑说:"本人亲口说的,亲耳听见的,又能说明什么?"
姑姑说她只相信亲眼目睹的那些事。她认定,爷爷当年如何如何,大家都那么说,因此,肯定不是真的,她绝对不信。她倒是亲眼看见,那个老太婆,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每天都在厨房里,进行那种有预谋的屠杀。
我劝了又劝,说其实奶奶是个好人。我也举例说,奶奶差不多每天都烧香,为家里的每一个人,也包括姑姑她,而且,将她排在第三位,最后才是奶奶本人,祈祷平安。
姑姑说:"鳄鱼!这条流泪的老鳄鱼!"
姑姑说奶奶是条不折不扣的老鳄鱼。她说,那个老太婆,每次残害仔公鸡时,都念叨什么"公鸡公鸡你莫怪,只因你是人的菜"这句。还有,那个刽子手,既在厨房进行大屠杀,又每天烧香拜佛,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虚伪的人了,根本就是一条假慈悲的,流泪的老鳄鱼。
我不想跟她再争论。我明白,姑姑没有变,自从脑子坏了,离家出走,她一直没有变。15年没变,再过15年,也不会变,恐怕这辈子,她不会变了。我不想再争下去。我觉得实在累了。而且,从到了这座山腰上,我空着肚子,争论到现在,早就饿得受不了了。
自然而然地,有个疑问,浮上我心头。就是,姑姑她把所有能再生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都看作一条性命,指责奶奶拿刀切碎胡萝卜,是蓄意谋杀。那么,她平时吃些什么?她在这儿活了15年之久,是靠什么东西来填饱她的辘辘饥肠的?
姑姑立刻用她的那一套,回答了我。她早就在等我问呢。她把符合她那一套的食物,逐一介绍给我。首先是桃、杏、李这些果子,当它们悬挂在枝头时,她绝不碰一碰,一旦成熟,掉落下地,她捡起它们,吃掉果肉,再把果核埋进土里,延续它们的生命。我惊讶地问,就这些桃、杏、李,能当主粮,填饱肚子?姑姑说,当然不是,这不是她的主粮。她说她的主粮是枣,大枣,小枣,酸枣,各种各样的枣儿。离家15年来,她基本上吃的是这种东西。
在姑姑的两间石屋里,我看到贮藏着的枣,到处是枣,各种各样的枣。姑姑说,跟对待那些桃、杏、李一样,当这些枣掉落在地上时,她才收集,保存。她只吃它们势将腐烂的果肉,留下有生命的果核,撒到四周山上,继续繁衍。我学着姑姑的样儿,拿几枚枣肉,填了一下肚子。接着,跟着她一道,去埋那些被看作是性命的枣核。我看见两间石屋周围,到处是树,各种各样的树,桃树,杏树,李树,更多更多的是,枣树。
我在石屋里住了两宿,第三天上午,动身往回返之前,我试着劝姑姑回家。她说不。她说,只要那个刽子手,那条老鳄鱼,一天不停止在厨房里的屠杀,她就绝不可能回去。
我再次认定,姑姑她脑子坏掉了,不是一般说来的那种坏掉,而是彻底的、整个儿的那种坏掉。过了这么多年,整整15年,她一点没变,或者说,她越走越远,任何人,哪怕我爷爷,就是她爸,恐怕也无法拉她回转身子,重返人间烟火。于是,我不再白费口舌,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告诉姑姑说,我这就走。然后,挥挥手,跟她告别。我顺着来时的路,登攀翻爬,越走越远,回身看去,先是姑姑成一个模糊的点,后来,石屋也成了一个模糊的点。再往前,那两个模糊的点,都不见了。一瞬间,我实在控制不住了,只好放开闸门,任由跳荡的泪水,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