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本能
作者:罗望子
字体: 【大 中 小】
压力嘛。再说,培养一个差生与培养一个好生相比,难是难些,社会信誉就大得海了。校长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还是为了多收几个钱。话又说回来,好学生哪里愿意到这里!早就给重点高中抢走了。
冯兰唐是喜欢教书的,冯兰唐喜欢和学生们呆在一起。和学生在一起,冯兰唐才感到年轻,激情四溢,活力无极限。和学生在一起,才能展示他的才华。高考时,冯兰唐所有的志愿都是教师专业。他是那种三棒打不出闷屁的人,他觉得他只有站在讲台上的命,只有在学生面前,他会多一些自信。冯兰唐是带着满腹经纶走上讲台的。可是他没想到分进这样一所四不像的学校,他没想到他碰到的是这样一些学生。这些学生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你把他们拎起来,批评几句,他们也不狡辩,却和同座的眨眨眼睛。你要是批评严厉些了,他们就互相地会心一笑,仿佛早就料到老师会如此这般。学生就是学生,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浅薄,不知道生活的重任,来到城里,他们的腰杆挺直了,胸脯丰满了,脸色白净了。他们嘻嘻哈哈,吹拉弹唱,让你充分感受到年轻的活力,也让你为他们悲伤。
学生是喜欢冯老师的。他们知道冯老师为他们好,为他们着急。可是着急有什么用,他们就是这样的料。我们总不能因此去自杀吧,学生说,生活多美好啊,冯老师!谁让你们自杀呀,冯兰唐说,你们可不要乱扣帽子。我们就是这么一说,你怕什么,我们就是自杀,也会留下遗嘱,对吧。伙计们!这一说。冯兰唐更紧张了,也不敢逼他们了。冯兰唐调整教学思路,不再拘泥于字词句读,冯兰唐纵横捭阉,铺张开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把学生们唬得一惊一乍的。学生喜欢上冯老师的课,学生喜欢冯老师。他们经常劝冯老师不要替他们担心,他们说看到老师在课上那么投入那么激动,他们既羡慕老师,又可怜老师。是的,冯兰唐的课表面上热闹了,实际上这样讲下去,不会对他们升学有什么效果。考试是一门技术活儿,花拳绣腿没有用。你就这样讲下去,学生说,我们喜欢听,你不要管我们考不考的事,将来的路山我们走。
冯兰唐悲伤地发现,不是他在教育学生,反倒是他们教育他哩。他们不仅言传,而且身教。职高班的学生几乎一进校门,就开始谈恋爱,地下的、公开的都有。他班上也有好几对。偶尔在教室里撞见,他们会嘻嘻一笑,尊敬地叫你老师一声;要是在县城大街上碰见,他们还会死缠着冯老师进饭馆儿哩。他们非常大方,又异常尊敬你。冯兰唐不得不承认,对这些成绩一塌糊涂情商特别优秀的学生,他实在恨不起来,他喜欢他们。爱他们洒脱的样子,心底里又为他们悲伤。这是一种该死的、不应有的悲伤。他铆足了力气,他们却不当同事。他爱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有一丁点儿的进步。或者他们进步了,他却在倒退。
冯兰唐现在越来越灰心了。有时候,他上课连书也不带。反正带了也没用。反正他有东西讲。冯兰唐的课从来没人打瞌睡。他知道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作为教师,负责任的态度,应该是教育学生自律,自重,自强,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爱这些学生,他希望每天看到他们。但一进教室,他一点劲都提不起来。冯兰唐开始痛恨自己的职业了。
这是不应期!有学生给他忠告。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配合你。如果你想顺利度过不应期,最好也来上一场恋爱,先是白水青菜,再是四川火锅。最后清汤挂面,附加题是一盆回锅肉,嘴巴闪亮,无疾而终。这些学生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们似乎比他懂得的词儿多得多。他们无师自通。一般人我还不告诉呢,还有学生说,我们对你冯老师说。是因为我们喜欢你。你要是不想上课,你就不上。我们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们再差。还是有自觉性的。我们再差,也不会在你这门功课上拖后腿。什么事情都有底线,不是到处都在讲底线吗,我们有这个底线。
他们能有什么底线呢?他们的底线就是把肚子搞大,却不让肚子里的孩子活下来。冯兰唐班上就有一个女生,对外宣称阑尾炎,实则离校打胎去了。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都打了招呼塞了红包,千万不能让政教处、校长室知道,否则麻烦就多了。
这就是悲伤,冯兰唐不知道自己哪有那么多的悲伤,与母亲,与学生,与李芳,与一切同他有关的人事,冯兰庸都能衍生出悲伤。冯兰唐的悲伤多得像手纸,一点不值大钱。尽管都是一些不一样的悲伤,不一样的原因,但结果都是悲伤。如果因为悲伤而不使自己空洞,冯兰唐情愿不要这样的果实。
说实话,在李芳面前,冯兰唐有些自惭形秽。李芳比他爱母亲。安顿母亲洗漱入睡,李芳就关起卧室,和他痛痛快快吵了一架。李芳那天也很忙,李芳在一家韩国人开的工厂工作。李芳挣的钱不少。但每天都很忙。说好了带母亲的事,由冯兰唐负责。结果母亲没人带,来了还拐到大姐家去了。说好了大家会会齐,为母亲接风。接的是西北风。多丢人哪。李芳丢不起这样的人,他也丢不起,尤其母亲丢不起。李芳不仅仅站在家庭的立场上,还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显得高屋建瓴。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李芳说,你简直是在犯罪呀,同志!
“同志!”老板吐出这个词的时候好像用了千斤重量。据李芳说,他们的韩国老板会中国话,东北口音,批评员工时,还经常挪用文革语言,听上去让人既深感后悔,又非常亲切。李芳一急,不知不觉,自己也使将出来。
对于自己的“犯罪”事实,冯兰唐供认不讳。他承认,越是当务之急,他越是淡然处之,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问题,哪怕母亲要来。但李芳还是不满意。冯兰唐一向不易认错,今天这么快就举手投降,有些反常。难道他是想尽快过关?这有违李芳的初衷。李芳早就摆好争斗的架势,却像打在海绵上,冯兰唐无所谓,酸痛的还是她自己。
为了让李芳满意,冯兰唐立时打起精神,强调自己遗忘母亲的原因。补写备课笔记,教务处找他了解包干区“天天扫”情况,排解学生纠纷,批改作业本,倾听一个刚刚离婚的女同事的诉说。
冯兰唐一五一十讲着,李芳很有兴趣听着。李芳给他端来一杯橙汁,同时也在酝酿反驳的力量,摩拳擦掌。冯兰唐滔滔不绝,享受李芳的服务,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事情里,迫切等待李芳的爆发。
“讲完了吧?”
“还没呢,”也许是觉得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让李芳爆发吧,也许是为了让李芳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冯兰唐忍无可忍,也可能是一不小心,把他课间小赌的事抖了出来。说完之后,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喝干橙汁,低下头,仿佛颈椎断了一样。他想,这回,李芳总没有理由不发火吧。
“你真的赌了钱!”
“真的,”
“在课间?”
“在课间,还迟到了三分钟,”冯兰唐兴奋地掏着衣服袋子,把它们一只只翻到外面,冯兰唐的全身立刻长满干瘪的乳房。乳汁不时滴到床上地板上,化成一些散碎的银两。真话让人更痛快。冯兰唐现在痛快极了。
李芳没有骂他。李芳不像一条疯狗,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