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本能

作者:罗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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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你家里住,就是听你说这句话吗?你是不是整天巴望着我死呀?
  母亲总是不离一个“死”字。妈呀,我不是那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母亲一字一句,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母亲说,死是一回事。不过天地间就一个理字。就一个理儿,理字上面是太阳,下面是泥土,快要死的人,就不能争一个理吗?
  母亲不识字,母亲没有上过学。母亲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母亲肯定也写不来那个“理”,但母亲讲理,懂理。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啦?妈呀,我说不过你。你是说不过吗?母亲说,恐怕是不想和要死的人说话吧?妈呀,我错了还不行吗?冯兰唐厌烦到了极点。也惶恐到了极点,他似乎让母亲给看透了,母亲的话里头真的有种无可反驳的力量,他只能选择投降。要是母亲问他,他真的像二姐婆婆那样,嫌恶她吗?那他可怎么回答呢?
  你也知道错呀?母亲总算放过他,去了卫生间。这以后。他见到母亲就有些怕。他尽量躲着她。能够躲到哪里去呢?不想面对母亲,就得面对李芳,不想面对李芳,就得面对那些早熟的学生。现在的学生,就像那些注射过生长素的鸡呀、猪呀、番茄呀、西瓜呀一样,早熟得乱了季节,他不敢面对他们,就像不敢面对自我一样。除此以外,就得面对窗外,面对书柜里的书。不记得多久没有看书了。冯兰唐现在拿起书就打呵欠,说到底,多看一本书和少看一本书有什么区别?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看与不看使他或多或少地认识一个作者,或多或少地认识一个书中人吧。可是谁来认识他呢?他又愿意向谁敞开呢?有时候,冯兰唐不免也把他自己看成一个无人问津的作者或者书中人。他是一个人物,嘿嘿,一个无人理会的人物。
  母亲似乎忘了这件事,让他给大哥家里打个电话,看看家里怎么样。冯兰唐说,大哥早就来过电话,问候你呢。母亲说,你大哥还在家吗?在呀。母亲就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你大哥在家,我就放心了。你不是一直埋怨大哥呆在家里吗?是呀,母亲说,可你大哥一走,我就得回家了,你大哥可是个苦人呀,我能放心你,就是不能放心你大哥。
  冯兰唐没有再说什么。母亲的话让他的惶恐一点一点消失,厌恶又一点一点多起来。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与其说母亲关心大哥一家,倒不如说母亲不放心大嫂。母亲一直认为,大嫂不守妇道。母亲最引为自豪的,是她怎么样监视大嫂。大哥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几乎没睡一个好觉。也许,母亲夜起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吧。母亲就像一只猫头鹰,为她的大儿子看家。父亲在世时,她还可以和父亲轮换上岗,父亲不在了,她只好一人担当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母亲说,一个人做事,没有依赖,也省得相互埋怨。大嫂是一个瘦小的圆润的女人。对于母亲的怀疑,大嫂从不争辩,偶尔和母亲对嘴,也是为家里的农活儿。因为对大嫂怀疑,所以大哥家里的事,母亲样样都要插手。每次大哥回来,给母亲带点礼物,换来的却是母亲的告状。挨大哥一顿臭骂后,母亲就干嚎,一边干嚎还一边哭,你是我的儿子吗?你还是我的儿子吗?我这是何苦哇。
  对于母亲的多疑和夜巡,儿女们同样反对,又不好多说什么。而为了让大家相信,母亲会细述她的监视过程。母亲说她怎样在雨夜沿着屋后的小路追赶村里那些敲门的男人,一直追到河堤上。有一回一个男人离母亲太近,无处可逃,干脆扑通跳到河里。母亲说还有两回她差点遭了毒手,要不是高喊左右邻居,要不是雷电击中那些男人的影子,她的命早没了。看来母亲好像知道哪些男人和大嫂有一腿,可你要是问她,她又不指出来。母亲说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老天有服,那些动大嫂心思的男人自有老天来处罚,她的职责只是驱赶,就像驱赶麦田里的麻雀。反正每次去看母亲,母亲总是乐此不疲,细述大嫂和那些男人的动向,把那些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男人,或者只存在于母亲心里的男人说得跟真的一样。冯兰唐非常同情大嫂。他无法想象,大哥在母亲套给他的绿帽子下,是怎么忍过来的。既是一母所生,大哥难道就不像他,对母亲怀有隐隐的痛恨吗?有时候,冯兰唐几乎要劝说大嫂,干脆找个男人搞一搞算了,反正已经担了这样的罪名。冯兰唐情愿大嫂得到彻底解脱,说到底,大哥不在家的日子,就算大嫂找了个男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冯兰唐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妈呀,你怎么就放心我,冯兰唐故意叫屈,要是我不在家,你就不能帮帮我吗?你还要我帮,你们不嫌我碍事就好了。见母亲没有听懂他的话,冯兰唐又说,你不能做什么,兰唐就经常听母亲描述海底龙宫,母亲最擅长讲的也就是海底龙宫。美人鱼。虾兵蟹将。定海神针。龙王三太子。还有小龙女头上的玛瑙玳瑁珍珠明月。年岁越大,母亲的故事越古老,也越乏味,故事让母亲焕然一新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现在,龙宫就在眼前,看不清母亲的脸,但母亲的满头白发在霓红灯的映照下幻化出金丝绿绦。
  扛不住的是李芳。母亲的一反常态让李芳无法明白。或者说,李芳已经习惯了母亲那乡下女人的作派,李芳已经习惯了怎样对待她的乡下婆婆,现在,母亲的安详、宁静让她不知所措了。李芳担心母亲出了问题。李芳说,整天呆在楼里,会把母亲憋坏的。
  放在平日,冯兰唐没准又要和李芳吵了。冯兰唐知道李芳是真的担心,可他又无法向李芳解释。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把母亲送走。
  你说啥呀,李芳叫道,我只不过是想,我们应该陪母亲走走。
  可母亲不愿意下楼。母亲说她爬不动。母亲说,要去你们去吧,我给你们看家,我给你们听电话。母亲还能听电话,李芳几乎要笑出声。冯兰唐也想笑,只有他知道母亲的意思。但他们都没有笑,他们看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搜索着什么。他们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一起走过了。也许,婚后他们就没有散过步,没有感受过晚风的轻抚!也许他们是想出去走走,又找不到一点理由。他们换了鞋子,绑架了母亲。李芳搀着母亲下楼,而冯兰唐则保证,待会儿他将背着母亲上楼。
  一路上,他们一个扶着母亲,一个就向母亲介绍小区周围的环境。小区里的人不住地和他们招呼。尽管大家并不认识,打招呼就是一种认同,虽然人家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诧异。没人见过冯兰唐两口子散步,也没见过冯兰唐的母亲,更没见过夫妻俩陪老母亲散步。冯兰唐和李芳看了看,仿佛是为了统一表情,也和人家招呼。母亲乐坏了,母亲没有想到楼群里的人这样热情,热情得好像又回到了乡村。
  冯兰唐说,妈呀,你要是喜欢下楼,我们天天陪你下。
  哎,哎,母亲乐得直点头。冯兰唐说到做到,只要晚上不去学校值班,只要李芳晚上不加班,吃过晚饭,他们就陪母亲下楼。实际上不要他们提限,吃了晚饭,母亲就等在门口了。母亲打开防盗门,眼神迫切而柔和。下楼时,母亲总是甩脱李芳,不要她搀。但是上楼时,母亲怎么也甩不脱儿子。冯兰唐说,妈呀,你不要我背,那我们以后就不陪你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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