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天涯近
作者:东 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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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黄色,亮黄色。我父亲脸上的期待没有了,他皱着眉头说,你不是最喜欢银色么?我冷冷地说,早都改了。所以,我就有了一辆讨厌的汽车。我讨厌它的颜色,就像讨厌我继母马丽的脸一样。
一无所获。我的心情丝毫没有好转。我把车开回来,在最后一个拐弯的街口,杂乱的地摊使我不得不走走停停。就在这时,一张红彤彤的黑乎乎的快乐的脸出现了。那无法控制的快乐,像包裹在纱布里的水一样从那人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唇上牙齿上渗出来。我认得。因为我在寻找,所以我认得。我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他快乐地蹬着自行车,因为是上坡,他的胸口几乎趴在自行车把上。那黑乎乎的红彤彤的无法掩饰的快乐让我的眼睛疼痛起来。我知道他的心里肯定有尖叫,他肯定会抱着给他快乐的人尖叫,亲吻,蹦跳。
他在我的车前灵活地晃了一下车把,就拐到五十米外一个卖羊肉串的地摊上。他的快乐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打开车门走下来。在我的脚踩到热乎乎的地上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主动地使用过我的双腿了。我看着他猛地刹住车子,身子前后晃了晃,咧着无法合拢的嘴跟摊主说了句什么,然后,他高高地扬起他的后腿,下车,接着用他的右脚把车闸砰的一声踹上。他在踹车闸的时候,他的快乐的脸对着车闸,好像面对的是一个使他快乐的人。他并没有在低矮的油乎乎的小桌子前坐下,而是走到电话机前,拨起电话来。我赶紧跟过去。我想知道他因为什么会这么快乐。
他对着电话说话,你今晚能来么?我有特别重大的好消息告诉你!
没有说出来,我有点失望。
他放下电话,走到最边角的一张小桌子前坐下。我跟过去在另一张桌子前坐下。手上沾着羊血的男孩放下手里正在往铁丝上穿的羊肉,用脏兮兮的白围裙擦着手走过来问他,要什么?
扎啤一杯多少钱?
两块钱。
这么贵?
现在都这个价。
他略一迟疑说,好吧,来一杯扎啤,十串羊肉。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要了一杯扎啤,十串羊肉。
才十串呀,男孩子有些不高兴。他嘿嘿一笑说,吃完了再要。
男孩子说,一个人最起码也能吃五十串。他没再接话,而是问我说,你也一个人?我说,是的。那过来吧,说说话,也给人家腾地方。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我等待着在他的言语里找到他快乐的原因,如同一个间谍期待着获取情报。
他说,半个月前还一块五一杯呢,今天就贵了。
可能是天太热了。我说。
他看看我说,我叫丰雨顺,就住在前面山上那座楼里。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是我家正南方的山包上那座孤零零的破旧楼房。那曾经是一个机械厂,后来变成物资局的一个饲料加工厂,再后来,饲料加工厂倒闭了,就变成了无人问津的破楼了。在不久的将来,它将成为我父亲的领地。春天的时候,我散步去过那座楼,它周围的院墙全都倒塌了,只剩些残砖断瓦,楼房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四处挂着蜘蛛网,看起来阴森森的。我在那里转了一圈就走开了。我不知道里面还有人住。我顺嘴就说出了这句话。丰雨顺说,单位倒闭后,里面就剩三两个单身,今年就剩我自己了,我一个人住一座楼,感觉自己像帝王一样。他哈哈大笑,喝了一小口啤酒,两三个米粒大小的啤酒泡泡沾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的味道非常糟糕,在我的舌头碰到它的时候,我记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啤酒的味道跟马尿一样。我想把嘴里马尿一样的液体吐出来,又怕影响了丰雨顺的情绪,只得勉强咽下去。丰雨顺看着我笑笑说,喝习惯了就觉得好喝了。说完又啜了一小口。看他的样子,是打算慢慢地享用一个晚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看起来很高兴,好像遇到什么好事情了?丰雨顺的快乐一下子出现在他的浓眉上,压得眉梢弯下去,他转了下脑袋,咧嘴笑着说,我的诗歌发表了。他干裂的嘴唇出血了,玫瑰一样的颜色。是么?我有些失望,原来就这么点事呀。一点和这个时代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的心跳逐渐变得缓慢,轻飘,无力。我打算离去,我把手从扎啤杯的把手上拿开,打算站起来。丰雨顺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你可能觉得这不算什么喜事,在我可是最大的快乐了,我从十六岁开始写诗,一直写到现在,终于发表了。他又啜了一小口啤酒,接着说,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能意味什么?我已经无精打采了。
丰雨顺停下他的嘴唇看着我,眼睛里的快乐僵住了。我挑衅地看着他。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来吧,揍我呀。丰雨顺转了下眼珠子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说,你说得对,还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取得一点成绩就轻飘起来了,这仅仅是开始才对。他的眼睛为自己的轻飘表现出了懊恼。我的心又突突地加快了速度,我为自己破坏了他的快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我说,瞎说的,我不懂,我不写作,你别往心里去,人能快乐就好,就怕找不到快乐。我站起身,丰雨顺扬着头问我,还没喝完就走么?我说,有点急事。
我的家里已经摆好了精美的碗筷。玉儿站在门口迎着我,热切地看着我说,少爷的心情好些了么?我嗯了一声。我父亲也热切地看着我说,出去走了走呀?我嗯了一声。我的继母马丽上午破碎了的容颜又拼凑了起来,只是再也没有了勾引我父亲时的光鲜和妖媚。她化了浓妆,嘴唇像是刚刚喝过了鸡血。我坐下来,马丽讨好地说,出去这么大半天,我和你爸爸都担心了,好了,回来就好,我让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我用我死鱼一样的眼睛厌恶地看着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说一句真心话呢?你只有在咒骂我父亲的时候才说真话。我继母马丽的脸变得和她的嘴唇一个颜色,她的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面容重新破碎了。我继续用我死鱼一样的眼晴盯着她。我父亲的眼睛也变得和死鱼一样。我父亲重重地摔掉筷子,对着马丽吼道,看你给孩子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筷子从桌子上蹦起来,在空中做了前滚翻,落到马丽的饭碗上。我父亲晃动着他肥硕的身躯愤怒地走出去。我继母马丽捂住她破碎的衰老而凶恶的面孔一扭一扭地跑上楼去。
我吃掉了一大碗饭。这是最近半年来我吃得最多的一次。我边吃边回味着我父亲和马丽的表情,回想着丰雨顺那张黑乎乎的红彤彤的快乐的脸。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一定请丰雨顺喝一次真正的德国啤酒。玉儿看着我的空碗说,少爷今天心情很好呀。我用我死鱼一样的眼晴盯着她虚伪的嘴唇说,哪里好?玉儿说,少爷有精神招惹别人了。
我父亲开始了新的爱情,很少回家了。我继母马丽对他的咒骂从上午我父亲上班后的专场演出逐渐变为整天不间断地轮番播放。很多时候,我在半夜里被她的咒骂和哭泣惊醒过来。醒之前,总是有模糊不清的噩梦,我浑身不停地出汗,大汗淋漓,直到我的头开始疼痛,汗才会止住。开始的几次,我禁不住按了蓝色的按钮,把玉儿叫进来陪我。后来,慢慢地,我自己习惯了。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