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天涯近
作者:东 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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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抱枕塞到脖子后面,让我的汗珠子把它浸透。屋子里的空气随着我继母马丽的嘴巴不停的开合而变得更加酸腐。我断定马丽肚子里的某一个零件已经开始腐烂了。我把我的想法在一天深夜告诉了玉儿。玉儿快乐地告诉我说,她的心腐烂了,她是蛇蝎的心。玉儿接着说,她待少爷和老板的好都是假的,要不是蛇蝎的心,哪有那么诅咒人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有老板蒙在鼓里,要不是我告诉老板,老板就永远被她蒙骗着。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玉儿鲜嫩的红唇说,马丽在成为我的继母之前有着和你一样的嘴唇,她的嘴唇被我父亲亲吻之后就变成蛇蝎的嘴唇了,你的嘴唇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马丽那样的。玉儿笑笑说,我才不会呢。我说,你出卖了马丽。玉儿说,我这怎么叫出卖呢?我干的就是这样的活儿。我的心又突突突地跳了起来,它有了一点快乐——原来我的父亲已经有好几年不爱我的继母马丽了,原来马丽已经被我父亲欺骗了好几年。
我决定搬出去住。我已经厌倦了在半夜里咀嚼马丽的痛苦。我知道她已经没救了。她的全部的希望就是等待我父亲回来与她重新和好如初。她在咒骂的时候,永远是支楞着她的耳朵的,她的心在愤怒,在愤恨,在咒骂,她的耳朵却时刻在聆听我父亲的脚步声,期待着他回来,重新把她揽进怀里,重新给她爱情和金钱。让马丽慢慢地没有观众地孤苦地被痛苦咬碎吧。她曾经制造了比这强烈数十倍的痛苦给我母亲,我可怜的母亲被击倒了,用了一根曾经给我父亲拉地排车的绳子结束了她短暂而操劳的生命。我的母亲给我留下了终生的疼痛和绝望。
我搬出去住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我早已想好了去哪里。我已经去过丰雨顺的那座废楼了。那里,的确只有丰雨顺一个人。那里的空气没有酸腐的味道。我对玉儿说,哎,你的任务包括监视我么?玉儿虚假地说,我只有伺候你,我哪敢监视你哦。我说,那就好,你帮我准备一顶蚊帐和铺盖,帮我搬到我要去的地方,不准和任何人说,也不准和那里的人说关于我的任何情况。玉儿乖巧地应承着,帮我收拾好了丰雨顺对门的一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我能够看见我的家。玉儿很能干,找了纸壳子把窗子上的破玻璃堵上。她还为我带来了我的抱枕——那个家里我最喜欢的东西。
我开始成为丰雨顺的邻居。丰雨顺帝王府里的不速之客。丰雨顺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了出乎我预料的欢迎。他买了扎啤和盐煮花生米给我接风。扎啤用两个塑料袋盛着,分别放在两个掉了瓷的搪瓷缸里。很多次,我都把塑料袋吸进了嘴里,再拽出来时,啤酒又跟着塑料袋流回搪瓷缸里。丰雨顺只有一双筷子和一个勺子,丰雨顺把勺子放在碗里倒上开水烫了一会儿,递给我说,消过毒了。我对丰雨顺说,我是从别的地方来找工作的,玉儿是我表姐,在银行工作。我这么说是为玉儿往这儿送好吃的做铺垫。丰雨顺深信不疑。丰雨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说,我算你的朋友么?他说,当然,朋友不在于交往了多少年,有的人交往了二三十年才发现原来不是朋友,有的人只见一面就知道是朋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朋友的?丰雨顺笑笑说,你不虚假,上次我就知道你不虚假,这样的人就是朋友。
我躺在丰雨顺的对门,躺在虽然经过玉儿精心铺垫仍硬邦邦的床铺上。看着昏暗的灯光里,大大小小的飞蛾虫子和蚊子翩翩起舞,看着蚊帐上的圆形的均匀排列的小孔,看着两只蚊子在那里努力地想钻进来喝我的血。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我也是睡在蚊帐里的。从我的父亲发了财以后,我们住上了别墅住上了带空调的房间,有了足够的钱买灭苍蝇蚊子的药以后,就不再使用蚊帐了。小时候,我最喜欢我母亲抱着我把我放进蚊帐里的时刻,我母亲用蒲扇仔细地扇着蚊帐的边边角角,在确信把所有的蚊子赶出去之后母亲才会放下蚊帐。我总是很乖巧地静静地躺着,看着我母亲晒暴了皮的胳膊挥舞着。风扇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就使劲地喘气,把凉风全吸进我的肚子里,这样我睡起觉来就觉得凉快一些。这个夜晚,我在梦里闻到了野花的香味。玉儿上午来看我的时候,我还没有醒,玉儿说,我睡得跟条死狗一样。我很高兴玉儿这么说,我知道人睡熟了的时候就跟死狗一样。
丰雨顺总是很早就出门了,他告诉我他在一个私人的糕点厂工作,当一名小会计。那个糕点厂是他朋友开的,十天有八天加班,而不加工资。他笑着说,那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却不是一个很好的老板。我问他,很好的老板是什么样子?我想从别人的观点里对照我的父亲。他说,我认为好的老板就是他的金钱和良心和责任感一起生长的人。我笑了笑,我知道他也不会认为我的父亲是个好老板,这让我感到高兴。我曾经很迷茫过,因为很多人都在赞美我的父亲,包括政府机关、新闻媒体,我的父亲经常出现在电视上,接受漂亮的女主持人的采访。我父亲的名字常常和失业、上岗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也常常和救灾捐款联系在一起,但我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不是为那些不幸的人们伤心,他开始拿出一点点钱给他们,然后利用这个拿钱的行为当作他企业的宣传,他曾经说过,这是最有效最划算的宣传方式。丰雨顺有一个市图书馆的年卡。他不加班的时候就闷在图书馆里,他说,不用就浪费了。我经常要在晚上十点左右才看见他。看见他之前,我就静静地躺在我的蚊帐里或者坐在楼外面的瓦砾堆上听那些小虫子的叫声,听风吹在破玻璃上吹在空荡荡的廊道里的声音。丰雨顺回家的时候,总是吹着口哨,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跟笛子差不多。他斜挎着他的脏乎乎的黑帆布包,手里提着个塑料袋,人还没到楼门口就喊我,大——宝——。大宝是我妈妈对我的称呼,在丰雨顺问我名字的时候,我告诉他叫我大宝就行。看见我的时候,他就嘿嘿地笑两声说,吃了吗?再吃点吧。边说边把他的晚饭拿出来,经常是一包廉价的方便面和两个馒头。他把方便面塞进搪瓷缸里,把塑料袋罩在缸子上面当盖子,等方便面变软以后,他就把馒头撕碎塞进去,三两口就把满满的一缸子东西扒拉进嘴里。吃完饭他的汗就顺着他的面颊流到脖子里了,他就把衣服脱得只剩条小裤头到水管下稀里哗啦的一阵冲洗,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浑身湿漉漉地散发着肥皂的香气。这时的丰雨顺就把自己往他的破床上一撂,拿本破杂志扇着风,和我聊天。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我在听。丰雨顺很健谈,我很愿意听。丰雨顺说得最多的是他读的书,有很深奥的道理,也有有趣的故事。我常常问他为什么这么快乐,他经常反问我,为什么要不快乐呢?
他为什么会这么快乐?丰雨顺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只得自己照着他的样子找答案。我让玉儿给我找来他读过的书,我甚至不再吃玉儿给我送来的饭菜,而像他一样用一个红色的或者绿色的白色的塑料袋子提着方便面,像他一样把方便面塞进他掉了瓷的搪瓷缸里,像他一样吞咽,然后像他一样站在水管子下或者用脸盆盛了水往身上浇,用他的破杂志扇风。常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