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天涯近
作者:东 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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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丰雨顺一定在家里写诗。我往破楼跑去,大声呼喊丰雨顺。安文文抱着孩子从窗子里伸出头来说,丰雨顺去汽车站了,他父亲病危。我跑回家,发动了我的宝马,我厌恶的亮黄色宝马。我往车站跑去,希望能赶上丰雨顺。我在车站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丰雨顺。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丰雨顺抱着他黑乎乎的帆布包跑来了。我说,赶紧上车,我送你。丰雨顺坐上车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这真是太好了,我去银行取钱了,还直怕路上被人抢了呢。我把车开得飞快。丰雨顺说,你这车真不赖,开这么快还觉不出飘来。我高兴地拍了拍方向盘,像拍一匹听话的马儿,第一次有了喜欢它的感觉。我说,我父亲答应我把你住的地方建成工厂,把你原来的同事都请回来。丰雨顺说,哦,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车在离丰雨顺家很远的地方就不得不停下了。这时我才明白丰雨顺说要修路的话。一条崎岖而上的羊肠小道像根风筝线一样牵着半山腰里的村落。丰雨顺说,我就不请你到家里坐了,你的车进不去,没人看着可不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背我爹。丰雨顺朝着他的家跑去。他廉价的面包服在风里如同他疾飞的翅膀。过了个把小时,丰雨顺背着他骨瘦如柴的父亲来了,后面跟着他花白头发的母亲和几个乡亲。丰雨顺的母亲隔老远就对我说,亏着这好孩子了,连口水也没喝。丰雨顺的父亲趴在丰雨顺的脊背上大口喘气,比丰雨顺气喘得还急。他费力地说,我说不去就不去,我都这样了,还折腾钱干什么,白浪费。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丰雨顺虎着脸说,爹,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这回你得听我的。他娘说,顺子,别怨你爹,他心疼你,好几个月了,不让告诉你,要不是昨天吐血了,还……丰雨顺把他爹放到后排座上,说,都怪我,春节加的什么班,要不也不至于这样。
丰雨顺的爹是胃癌晚期。大面积转移。丰雨顺趴在厕所的水管上,浑身颤抖。我知道他的心碎了。我说,丰大哥,你不要太难过了,你没钱我找我爸爸要去,一定把大爷的病治好。丰雨顺擦干眼泪说,谢谢你了,大宝兄弟,我爹花不了我多少钱,他就是为了不花我的钱才一直拖着不看病的。大夫刚才告诉我了,我爹没几天了,让给他做点好吃的,尽尽孝心。我要回家一趟,带安文文和儿子过来,让我爹再看看他孙子。我和丰雨顺一起从他们县医院往回走。丰雨顺故意坐在后排座上,一路上默默无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着丰雨顺一家三口往他们县医院赶去。丰雨顺给他爹买了茅台酒和阿胶浆还有一些水果。丰雨顺他爹躺在病床上脸如黄纸。丰雨顺的母亲趴在床沿上紧紧地握着他父亲的手。看见我们进来,他母亲伏下身告诉他父亲说,顺子来了,媳妇也来了,孙子也来了。他父亲抬下手指,把目光聚拢到他孙子脸上。他费力地说,我的宝贝大孙子,让爷爷抱抱。丰雨顺的儿子尖声哭喊起来。安文文只得抱他出去。丰雨顺坐下来握住他父亲的另一只手,他说,爹,我给你买了茅台酒,我说过的,等有了钱让你尝尝最好的酒,你还想吃什么?他爹的眼睛突然亮了,说茅台酒哦。说完后,眼睛里的光又暗了下去。丰雨顺吓得大声呼喊他爹。他爹眼睛里的光又亮了起来,说,顺子,别乱花钱,挣钱不容易。丰雨顺说,没乱花,我有钱,不缺。他爹停了停说,顺子你要是有钱你就帮帮那孩子,才二十岁,没钱,打不上针,那血从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往外流,流了一夜,滴滴答答的,怪可怜的。你听话,去帮帮他。丰雨顺说,好,好,我一定听话。那张床已经空了。丰雨顺他娘说,听说是血癌,大夫说,一袋子止血的东西要一千五呢,没钱,大夫也没办法,昨天夜里,那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夜啊,天没亮就推出去了,顺子,你去看看推哪个屋了,帮帮他。丰雨顺说,我就去,我就去。丰雨顺站起身来出去了。他爹问,顺子去了吗?他娘说,去了,你闭上眼歇一会儿吧。他爹叹了口气。丰雨顺一会儿就回来了,低声告诉我说,三个小时以前就推太平间了。他爹早已去了。丰雨顺和他娘握着他爹的手哭喊起来。我想起我的母亲,十三年前,我也这样喊过我母亲。我的心剧烈地疼起来,我的头剧烈地疼起来。
从太平间出来,丰雨顺和我默默地坐在急诊室的门口。他的母亲在里面输液。我劝他想开,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么说着,我的声音飘忽无力,我知道丧失亲人的疼痛永远也不会过去,缺失了爱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好起来。正对着急诊室的花园里,安文文背对着我们在哭泣。我和丰雨顺走过去。丰雨顺搂住他妻子的肩膀。孩子已经在安文文的怀里睡着了。我说,嫂子别哭了。丰雨顺的眼泪又流出来,他把他妻子的头拉到自己的怀里。安文文突然放声哭起来,哭着说,顺子哥,大夫说咱们儿子有问题,长大了很可能是傻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老天怎么不长眼,你去问问大夫,你去问问啊。什么?你说什么?丰雨顺摇晃着安文文。安文文说,我抱着孩子在小儿科门口,他哭个不停,那里面的大夫叫我进去,给他看了看,又问了很多儿子平时的表现,大夫说,儿子是自闭症,很典型的自闭症,长大了十有八九会成为傻子。丰雨顺从安文文怀里抱过儿子往小儿科跑去。他儿子睁开眼,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他撕心裂肺哭泣着的母亲,看着他被双重的灾难勒住脖子的父亲。
我的父亲要结婚了。和银行行长的千金,一个刚刚离过婚的女人。我的父亲容光焕发,趾高气扬,动不动就放声狂笑。一头兴奋的发情的狮子。我父亲在征求我的意见时说,这会有利于我事业的发展,这很重要,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那是一个很善良很大度的女人,这次你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用我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我的心在下沉,往淤泥里沉。我知道我的父亲会把某一个女人领回家来,我一直在做这样的准备,我知道他有特别强的爱女人的能力。而我的却被他谋杀了,在他害死了我母亲的同时也谋杀了我爱的能力。我的呼吸变得短促起来,心跳却跑得老远,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地动着,蠕动着。我醒着的时候总是觉得房间里有酸腐的气味。张妈说,不会呀,还没到夏天,不会呀。我却被酸腐的气味熏得快窒息了。我开始神思恍惚,总梦见我的继母马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她母夜叉的眼睛盯着我。我夜晚不敢睡觉,只有白天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我还让张妈和老路也坐在沙发上打盹。张妈和老路说,那哪是我们坐的地方,是你和老板坐的地方。我把他们按在上面,让他们久久地坐着。我下决心用别人的形象彻底代替马丽的。我不止二次地幻想着,把丰雨顺和安文文请到家里来,让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录下像来,每天进行轮番播放。
我父亲的婚礼终于开始了。我父亲命令我必须参加。必须去看他的演出。这个城市里最富有的新郎。秃顶的新郎。一头放声狂笑的发情的狮子。婚礼蔚为壮观。我父亲不停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动不动就离开他的新娘和市长部长握手致意。他的新娘也跟上去和市长部长握手致意,好像握手才是他们今天的主题。我想起丰雨顺的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