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天涯近
作者:东 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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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玉儿目瞪口呆。玉儿说,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找罪受?的确是找罪受,那廉价的方便面、泡囊了的馒头简直令人难以下咽。破杂志扇出的风丝毫不能跟电风扇相比,更不能说空调了。那彻骨的凉水浇在身上,让人在片刻的凉爽之时也是带着激灵的,很不舒服,然后就会更加闷热。至于那些书么,我总是看不了三行就开始迷迷糊糊。但我感到了一种离快乐很远也离厌烦很远的东西。
我让玉儿给我拿双借的饭菜水果来,邀请丰雨顺一起吃。开始的头两次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边吃边开玩笑说,想不到你过得跟地主一样啊。第三次,丰雨顺看出是我故意准备下等他吃的,他便说什么也不肯了,他说,你还没找到工作,怎么能老请我呢。我告诉他是我表姐玉儿送给我的,她工资很高,用她一点吃她一点都没什么。丰雨顺盯着我窗子上的纸壳子看了几秒钟说,大宝,我说你几句你别不高兴,我发觉你缺乏上进心,还缺点自尊心,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好意思靠表姐供养着,还不知道感恩呢?你应该奋发图强,给自己制定下目标,然后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奋进,你这么年轻,总是无所事事是非常有害的,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从明天起不要再让你表姐送饭了,我给你联系了,我朋友答应让你过去,你慢慢地从学徒工干起,说不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糕点师的,就是将来自己开个蛋糕店什么的,还能当个小老板呢,自力更生,多好。他边说边站起身来走到窗子前边,看着我的家说,你知道么,在咱们的对面,就住着这个城市里最有钱的人,听人家说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财富在他的手里,有十分之一的人口在他的工厂里。你明白这个数字的分量么?就是说这个城市里每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靠他生存,听说二十年前他仅仅是个拉着地排车走街串巷收废品的人,这个人真了不起。我的心在一点点下沉,我说,这么说,你很羡慕他,羡慕他的财富?对,丰雨顺说,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他像一个拥有世界的人一样看着我。
有钱并不见得快乐,也不见得高尚。
不对,丰雨顺扭头看着我说,你说得不对,那些有钱而不快乐的人是因为他们成为了金钱的奴隶,所以他们才不快乐。我对他笑了笑说,如果你有很多钱,你会做什么?丰雨顺不假思索地说,先把我们村的路修好,然后把这里重新建起来,建成一个很好的工厂,让我原来的同事都回来上班。
我说,你办不到的。
丰雨顺看着我说,是,我的确办不到,这只是我的梦想。
我和丰雨顺关于金钱的讨论到此结束。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被丰雨顺的笑声惊醒了。这在我真是个新鲜的体会。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别人的笑声里醒来。小的时候,我母亲常常说我把她笑醒了,总问我梦见了什么,那么高兴。我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容,以至于我总认为是母亲笑着把我弄醒了。我的心突突地狂跳着,我赤着脚悄悄地走进他的房间,靠近他的蚊帐,看见他拽着身子底下脏兮兮的床单,嘴巴咧得大大的,笑着说,我终于抓住你了,你再也跑不掉了。我外婆曾对我说,把说梦话人的鞋子翻扣在他的枕头边,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我拿起他臭烘烘的凉鞋,放到他床头上,我问,丰雨顺你为什么快乐?你抓住谁了?丰雨顺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惊得我差点坐地上。丰雨顺从蚊帐里钻出来说,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站在这里吓我,我撒尿去。低头找鞋,发现鞋子在枕头边上,他嘿嘿地笑起来。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背后。丰雨顺撒完尿,又站在水管子下一阵猛冲,然后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水珠从他的发梢上飞射出来,落在我的身上,凉飕飕的,像旱天里突然而至的雨滴。丰雨顺趿拉着凉鞋走回屋,把他的破蚊帐扔到帐顶上,盘腿坐下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女朋友么?我摇摇头。他又问,谈过恋爱么?我摇摇头。丰雨顺见我总是摇头,前倾了身子对着我小声说,你都二十岁了,该谈恋爱了,恋爱可是人世间最让人荡气回肠心情愉快的事情。他突然伸手指着我说,噢,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快乐了,你缺乏恋爱,你这叫什么来?叫青春期综合症,恋恋爱就好了。我记起那个戊曾经喜欢的女孩子,就在我打算亲吻她时,我的眼前却出现了我父亲亲吻马丽的竟头,我的耳朵里再次回响起母亲绝望痛苦愤怒到疯狂的哭喊声。那声音,震耳欲聋。我的嘴唇僵死在距离女孩子五厘米的空中。
丰雨顺说他的爱情真正开始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夜晚。他的那个电话就是打给他女朋友的。在这之前,女孩子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是五六十度的温度。这很让人着急难受。丰雨顺伸开胳膊说,姑娘啊,你要热就热血沸腾,要冷就冷若冰霜!然后把胳膊抱在胸前哈哈笑着说,后两句诗是郭沫若说的,你看了么,大文豪也和我一样的感受。那天晚上,你那杯啤酒不是没喝么,我觉得扔了怪可惜的,我就把它喝了,有点高了,勇气也就上来了,女孩子来的时候,我就把我发作品的事告诉了她,还把我将成为中国著名诗人的前景作了一番描画,然后,我借着酒胆就说,姑娘啊,你要热就热血沸腾,要冷就冷若冰霜!如果不打算嫁给我就马上走掉。她说,她再考虑一下,和她家里商量一下!这么多天,我一直在等啊,等得我都快没信心了,今天终于告诉我说,她家里同意了,她随时都可以成为我的新娘!丰雨顺高兴得脑袋都晃起来了。
我的继母马丽终于找到了遏止我父亲在别的女人床上过夜的办法。她不停地约见律师,打算和我的父亲离婚。我父亲回家了。玉儿告诉我说,你必须回家了,要不老板该怪罪我了。我是该回去了。丰雨顺的快乐是他自己的,我没法模仿,也学习不来,那里的床铺让我的腰疼,闷热的空气里虽然时常会夹杂着野花的香气,但它的高温常常让我虚脱。再说,我需要观看我父亲和马丽的演出,他们的痛苦早已成为我的鸦片。我对丰雨顺说,我父母让我回老家一趟。我走的时候,故意在枕头底下留下了两千块钱,我想看看丰雨顺怎么对待它。我一直想做一个实验,就是把丰雨顺放到我父亲的位置上,看他是不是能够做到让他的良心和社会责任心一起生长。我对丰雨顺说,我很可能不回来住,我的东西都归他了,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我也没法带着锅碗瓢盆上车。丰雨顺恋恋不舍地说,你在,我每天都特愿意回来,总觉得家里有个亲人在等着自己一样,你这一走,我还真空落落的。我说,你不是快结婚了么。丰雨顺笑笑说,那是爱情,和友谊还不太一样,人是需要这两样东西掺和着的。我说,你应该有很多朋友的,你的同事同学什么的。丰雨顺说,原来有很多,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没剩几个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
丰雨顺说,一句两句的说不完,等下次见面再说吧。他的眼睛突然也变得和死鱼一样了。我看见了他的烦恼甚至是痛苦。
我的面颊红润了很多,家里所有的人都发现了。我的很久未谋面的父亲看着我说,这些天你都干什么呢?我说,玩,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