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世界(中篇小说)

作者:朱文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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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绿的碎纸屑,在范思德的头顶上散开来。很多张闪动的笑脸和张大的嘴巴中,范思德看到了他的女朋友。她穿着嫩黄色的低胸衫,略带惊惶地追了出来。在漆黑的楼道口,他停住了。然后,她气喘吁吁地开始说话。
  “一些同事和朋友……今天大家都休息。”
  “你回去吧。”他的声音低低的,略微有些沉闷。
  她皱着眉,一副没听清的样子。突然,她伸出手去,想要拉他。
  “你走吧。”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
  “你说什么?”
  “滚!”他发出一声女人一样的尖叫。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在街角的一根电线杆下面站了会儿,拿烟的那只手莫名其妙地发抖。
  雾气,正从这个世界的边边角角升起来,掺杂到原本就已浩荡的夜色中去。范思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开始时他认为是雾的缘故,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他的眼睛变暗了,然而头脑里同样也是混沌一片。四周飘动着黏乎乎的浮游物,这让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但他分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黑暗与陌生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它其实就在他心里。就在那儿。
  街道上、树桠间、空气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满得不得了,但也空得不得了。
  这天晚上范思德没有回家。但他也没有去找其他的女朋友。后来他随便挑了家旅店,住了下来。在床上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了。睡眠的网破了个洞,各种各样的东西便趁虚而人了。他打起精神,抵挡了一阵子。但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把他彻底打败了。
  他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但具体是在哪里,他又完全说不清楚。是的,他感觉不到快乐。但问题在于他不应该感觉不到快乐。所有的能够组成快乐的东西,它们都像雾气一样围绕着他,黏附着他:财富,成功,健康,孩子,女人(还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甚至还有个人的生活空间。要知道,对于很多男人来说,这可是件十足的奢侈品……现在,这个名叫范恩德的男人,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了,但可笑的是,唯独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快乐,却不见了。
  他几乎觉得他整个的生活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一件有意义……就像有人说的,“他们的生活似乎像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或许很多人都是这种咬尾巴的蛇,但问题在于名叫“范思德”的他于偶尔之际,突然警醒。这个令人警醒的想法让他受了不小的惊吓。所以在后来的时间里,他便一直处于尽力反驳这个想法的状态。虽然这几乎是件更为困难的事情。
  接近天亮的时候,他去了飞机场。看着几架飞机起起落落。在现在的范思德眼里,它们和周围的很多事物一样,仅仅是些冒着油烟、冷冰冰的机器。没有生命。尤其是没有感情。
  他犹豫着,想随便搭上其中的哪一架,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而时聚时散的浓雾阻止了他。他异常沮丧地和机场管理人员吵了起来,声嘶力竭……在大到荒凉的候机厅里,如同困兽一般的,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心里则想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
  遇到马丁的时候,范恩德其实正处于这种茫然无措、但又一触即发的状态之中。没有任何理由的,他对那位阳光黑发的“外国人马丁”心存敌意——看上去,小伙子显得那么健康,对一切东西都很有把握的样子……正是这种奇怪而少见的神态深深地刺痛了他。要知道,现在的范恩德和很多人一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相信,所以也就什么都不盼望。
  至于那个背双肩包的年轻女人,范思德几乎都没正眼看她。女人们都很坏,至少都是幼稚无聊的。范思德不无伤感地想,在这个粗糙的世界上,就连柔软光滑的她们,也是不值得去认真对待的。是啊,对于现在的范思德来说,女人的构成基本上是简单的,大致可以把她们分成两类:一类是睡觉的时候身上发出清香的;还有一类……范思德从鼻孔里冒出“哼”的一声,心想:难保这女人不是属于第二类呢。
  
  4
  
  在离开机场一个多小时以后,马丁、范思德,以及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人人住了同一家旅店。那是个近郊的特色旅店。他们三个都该记得那江南典型的走廊……很长,相当长,长得几乎没有道理。隔着五六步路就有一扇漏窗,烟雾般的光线像蛇一样流进来。范思德走在年轻女人的后面,觉得那灰蓝色的背影……也像一条蛇。
  蛇一样的女人石小萱今年三十岁。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六个年头,生活的延展就像这家旅店的长廊:明确,有序,而又漫长。她在一个相对封闭的镇区度过童年,父母都是那种所谓的良民——有他们不多,但也不太能少的那种。由于父母的疼爱(或许也能说是漠然),石小萱的童年以及少女时代衣食无忧,没有遭遇什么暴烈的冲突,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来得优裕闲适。她长得不算很美,对自己的容貌也颇有些漫不经心的神气。但她与父母的一张合影透露了一个秘密:她自有与他们不同的敏感与禁忌。这事他们不清楚不知道,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连她自己也完全一无所知。
  石小萱的丈夫是后来她在省城工作时的一个同事。长得瘦而精干,且相当健康。在日常以及特殊领域的夫妻生活中,他都能表达出一份恰如其分的甜蜜——对此,石小萱接受得心领神会,并且尽情享用。在那个由两室一厅改造成的三室一厅里,她心不在焉地继承了父母对于生活的规则……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就要顺着那长廊一直走下去了。
  在婚姻生活里,石小萱和丈夫有一个不经意中形成的习惯,那是从新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的:他们都相当热爱旅行。除了童年的闭抑,以及天性中不为人知的事物,有一件事情是石小萱触手可及便能感知的——在旅途中的陌生地,她非常惊异地感到了一种新鲜的性的兴奋……除此之外,她还尤其喜欢在早上,在她丈夫还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漱洗完毕出来散步。有一次,在宾馆门前的小路上,一个穿着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男人迎面走了过来。
  “你喜欢吗?”他帽檐下面的眼睛朝她微笑着。
  “什么?”石小萱不由警觉起来。整个身体朝上提了两公分。
  “我是说——你喜欢这个城市吗?”年轻男人重复道。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快乐、神秘而又相安无事的插曲,相当有效地掩盖了婚姻生活的无味,枯躁,以及时有出现的忧虑。后来,他们彼此的几个好友也加入了进来。其中有一个还是石小萱少女时代的密友。
  她叫梅丽,是个脸色泛红、鼻翼两侧长了些小雀斑的年轻女人。每一次看到石小萱的时候,她就吃吃地笑。笑完以后,则凑在石小萱耳边,讲一些听上去莫名其妙的私房话。他们彼此都相处得很熟。也有那么几次,石小萱隐隐约约地觉得,丈夫和梅丽有些略微过分的亲密……然而,比怀疑更快也更深刻的是她的释怀。那条幽深的长廊有力地限制了她。她亲热地叫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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