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谢幕
作者:刘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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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易惜的眼神在女孩与邓涛之间跳了几个来回,蓦然想起上次来医院,那一男一女关于有个女孩追邓涛追得特紧的对话,又联想到另一个女孩脱衣裳什么的,脸就兀自红了。
歌声已经在会客室里飞扬: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
家乡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
说句那实在话,我也有爱,
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
梦中的她……
邓易惜从来也没当过战士,就是爱唱战士的歌,特别是这首《说句心里话》。读大学时他每每唱这支歌,唱到尾音处“谁来保卫家”音域宽阔回肠荡气赢得一阵阵暴风骤雨似的掌声。同学以为他当过兵,他说他没当过兵,就是觉得唱这支歌很感慨很激越很渲染情绪。如果说人生是战场,战场是人生的舞台,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在烽火硝烟中金戈铁马的英雄主义者,他是唱着这支歌大踏步迈向人生峰巅的。不曾想儿子也喜欢唱这支歌。儿子是到了唱这支歌的年龄了,他也一定是体内血液奔涌,胸腔内就像有一只骏马在突突突地奔腾,人生战场跃跃欲试。儿子的歌声让邓易惜设想,今后的工地上,有一个年轻人,戴一顶蓝色的遮阳帽,不辞劳苦地工作,晚上则挑灯夜读,在年长的工程师身边……这个人影儿是昨天的邓易惜,明天的邓涛。邓易惜恨不能现在就接走邓涛。这是什么地方?晚上二十点就必须熄灯睡觉,儿子的英雄主义无法得以施展和肯定!医院里应该像监狱一样办工厂,鞋厂灯泡厂机加工厂都行,没条件办厂,把后面山上的荒坡地开垦出来种蔬菜种果树,那样儿子总是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不能再忽略儿子年轻的生命了!
邓涛与女孩唱着唱着,手自然地牵在了一起,时不时还扭身侧脸向对方放电,明星们唱情歌似的。弄得邓易惜心波如鱼龙潜跃明暗交替忧喜参半,喜的是邓涛不会太寂寞,身边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忧的是他俩真谈起恋爱来,依敏摆得顺一对疯子么?
后来陆续进来几个病人都拥在他们身旁身后合唱起来。
邓易惜和依敏拍着手融入节拍。邓易惜被眼前的气氛感染着滋润着,仿佛又回到儿子读初中的年华,那是发生过许多新鲜事儿的年华。那时只要他在家,最热衷的是去开家长会,有时还与依敏争吵呢,依敏说他偷懒不愿在家做饭。他绝对不承认是偷懒,他是真喜欢开家长会,听老师当着全班家长的面夸奖儿子,就像儿子把老子写进作文一样,父子互相引以为骄傲与榜样。他更喜欢坐在主席台下,看儿子升起五星红旗时的庄重表情。有一次儿子升旗时闹了个笑话,红旗刚刚在他的头顶上冉冉升起,他黑亮的双眼从天空移向全校师生与家长时,一颗乒乓球从他的衣裳里钻出来,从他的脚边滚过然后蹦下了台。邓易惜至今都还记得那天儿子穿的是一套绿色镶白筋的运动衫,裤子有点儿长,白色的球鞋被遮住只露出脚尖。坐在前几排眼尖的观众都不禁哧哧地笑。一瞬间儿子的脸比红旗还艳。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正要朝下低去,忽儿意识到台下人们的眼睛全望着他,他必须严肃,突然就像有人在替他喊口令,他双腿一夹,端端地立了个正,十分庄重地向台下敬礼。全场笑声戛然而止。邓易惜坐在第一排,看得清清楚楚,回来便学着儿子的样子立正敬礼,晚上一家人笑个不止。那时他们夫妇俩与儿子,每个人都会捉住对象找笑料发挥一番。
这是一群有毛病的年轻人,因此他们在邓易惜眼里特别单纯,邓易惜置身其中,好像飘在云层中一样被净化,唤起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进步总之是美好的、但却久违了的感觉。同时邓易惜又想得很现实,也许像那对医护员说的,儿子在谈恋爱。最好找个健康姑娘,不古怪、脾气好的结婚生子,小夫妻俩和谐地生活,可能是使这种病彻底康复的灵丹妙药。如果儿子与他身边的女孩真恋爱了。他们不能强加干涉。总不会俩人疯在一块儿吧?万一疯在一块儿,还有自己和依敏呢。谈吧,那女孩被轮奸过,是精神病都没关系。谁没有挫折与不幸呢!
中午十一点,儿子要回病房值班。所谓值班,是医院组织康复部的病人轮流检查安全和卫生,每个人一星期轮上一次。警察让邓涛多陪一会儿爸妈,说:“我代你去值班。”邓易惜对儿子说:“你去值班吧,我与你妈说会儿话。”
邓涛注意父亲脸上的表情,明白父亲现在难得与母亲单独说说话,就说:“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邓易惜追着儿子的背影喊:“我们等你去餐馆吃饭啊!”
儿子走后,邓易惜才敢抽烟。他拉开会客室的三开玻璃窗,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向窗外。
依敏说:“别关上窗,吹吹风也好。”
邓易惜的视线落在依敏的肩膀上。由于她抱着自己的双臂面朝窗外伫立,肩头耸起的风衣袖头很空荡,就像一只正在漏气的气球,很快就会彻底地蔫去。
“依敏,你知道,儿子刚才唱那支歌的时候,我想什么吗?我想我这辈子是自己折了翅膀。虽然现在有个饭碗端了,今后也不会愁钱花,可是这心里头啊,没法亮堂,我永远也不可能盘旋在高空,把西枝市的公路桥梁码头尽收眼底了。”
依敏想起邓易惜建设西蜀码头那阵子,有一次俩人爬上西枝市的最高处——国宾大酒楼的旋转厅,在那儿俯瞰正在二期工程中的码头。那时俩人在一块儿就谈工程,踌躇满志,似乎闭着眼睛都能数遍西枝市所有公路上的每一颗石头子儿来。毕竟受过高等教育,人生价值这些东西在脑子里扎过根,陷入泥淖后重新做人,想想这辈子大起大落就陡增伤感。而俩人一触及这方面的话题,就走近了同着呼吸了,互相理解与安慰,依敏终于不自禁地靠近了邓易惜,瞅着他,瞅着他,然后轻轻地替他翻下了风衣领子,微弱地叹了一声:“说什么呢,过去的忘掉它,朝前看吧!”
邓易惜瞟了一眼那翻贴在胸前的领尖,鼻子头发酸,感激地握住了依敏的手。工地上忙他很难请假,好不容易与依敏见一面;立刻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吧,哪怕她拒绝,不能再犹豫再耽误了。他突然产生了二十六岁的冲动与迫切,就像二十六岁时从胸腔里飞出的那几个字:“依敏你嫁给我吧!”
“依敏我们复婚吧!”
显然,依敏感到突然,睁大眼睛望着他。
邓易惜重复道:“我们复婚,为了儿子不再犯病。”他强调这个理由,如果依敏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选择的话,他们俩人都需要无条件地服从这个理由。
尽管依敏隐隐地在等待着这个时刻,这个时刻真正来临,她的喘气变得急促了,而后她咳嗽了一声。
邓易惜琢磨依敏的气色是在乎这件事的,他继续说下去:“我是认真的,我已经想了好久了。今天儿子的情况搁我们的眼前,更坚定了这个想法。你知道,当初我主动提出离婚。是为儿子。是恨自己,考虑自己没有能力维持你们母子俩的生活了。现在我重新拿工资了,责任、义务、良心与感情都有充分的理由让我向你提出复婚。儿子替自己设计的将来很客观。我们回到从前的家,帮助他实现自己的设计。近两年他就是能读大学,我也不放心让病儿去单飞。那么只要儿子一出院,我就把他带在身边,今后无论那个单位聘用我,带儿子做助手是我的首要条件,我们白天工作,晚上父子俩共同学习,儿子已经读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