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雷立刚小说诗歌专辑
作者:雷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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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代人,从少年时受到的社会教育,其实就是笑贫不笑娼的。所以,宁采臣对于风尘女子,并没有多少鄙薄。实际上,他的第二任女友,其实就是一个曾经坐台的小姐。然而,他们之间那个一度超然脱俗的故事,最终依然以虎头蛇尾告终,同时,正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宁采臣有了某种“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感觉。有时候,宁采臣甚至相信,风尘中人的工作性质早已决定,他们或许的确不能有太多的真情,而他们,或许也确实已经习惯于分不清真情和假意的界限了。
惟其如此,当宁采臣再也无法自欺地发现,他这次爱上的,竟又是一个风尘女子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拔出慧剑,斩断情丝。然而,爱情往往是这样的:当你意识到需要控制住它时,你其实已经控制不了它了——在那些躲躲闪闪的偷窥过程里,在那些轻轻晃动的啤酒杯后面,宁采臣其实早已无力自拔,他已经是那么深地爱上了这个小妖精般的女子!
1999年2月,还是在兰若寺,还是远远地躲在暗处,还是透过啤酒杯里那浅黄色荡漾着的液体,宁采臣醉眼朦胧地看着小倩和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款款走出了酒吧。而燕赤霞,就在门口靠窗的位置上,麻木地目送着她的离去。那一刻,宁采臣感到胃里的酒精陡然涌到了胸口,简直要燃烧起来。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趁着酒性,一拳砸在燕赤霞鼻梁上。
一行血丝如阴冷的蚯蚓般爬过燕赤霞铁青的下额。两个男人的目光里,一个是愤怒,一个依然是麻木。
“你还是个男人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表妹去卖!”
“你知道那不是我表妹。”燕赤霞冷冷地说。
“那你更不是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去卖!”
“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女人。”燕赤霞说,“你跟踪了那么多天,不要说连这也不知道。”
“你这个胆小鬼,懦夫,自虐狂!”宁采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爱又不敢去爱,只知道自慰,手淫,自我折磨……”
那一瞬,仿佛被击中了某个穴道,燕赤霞陡然站立起来,先前的麻木突然变成了神经质的抽搐,他也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拳头。两个男人,目露凶光,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撕咬在一起。周围的泡吧客,冷漠却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角斗,连服务生和保安,也不愿错过这精彩的打斗场面,他们站在一旁,直到其中的一个已是头破血出,才意犹未尽地把他俩拉开。
西北人真正打起架来,是玩命的。宁采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算是充分见识了西北汉子的厉害。不过,宁采臣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他终于可以那么长时间地靠近了小倩。整个上午,从宁采臣一苏醒过来,他的双眼,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守在病床旁的小倩了。
“值得吗?”小妖精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看宁采臣的眼神,第一次像一个淑女。
“值得,再被打一千遍也值得,”宁采臣大着胆子,一把抓住小倩的手,说,“什么都值得。”
“你是真的很傻呀,”小倩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我是真的不值得你这样,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管,我也不在乎,”宁采臣再次握住了聂小倩的手,她的手一如第一次在兰若寺里相识时那样柔若无骨,依然是那么暖暖地在他手心里荡漾。宁采臣的心中陡然溢满了豪情,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侠客,正用全部的爱去护佑一个人见人怜的红颜。他说:“我不在乎你以前干过什么,我要你离开燕赤霞,跟我在一起,我要你再也不用去干什么了,我来养你,一起好好过日子。”
这一段话,发自肺腑,连宁采臣自己,也被自己感动。然而,一旁的小倩,却突然冷冷地微笑了起来,仿佛在看着一场滑稽戏。“你来养我?你拿什么养我,就你那五六千的月薪,你养得起吗?”聂小倩悠悠点起一支烟,叹了口气,说,“还是别讲孩子话了。”
而后,聂小倩拍了拍宁采臣的脑袋,像对着一个孩子似的,说:“乖,别想那么多了,把身体养好才重要。”再然后,她就走了。宁采臣听着聂小倩的鞋跟清脆地敲打着门外走廊的大理石地面,那声音轻灵而果断,每一声,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隐隐的疼。
剑
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所缄何物?剑也。”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引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后来的几天,小倩没有再来。只有燕赤霞,时不时还来病房探看一下。燕赤霞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总是静静地埋着头,抽烟,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去。惟有一次,他突然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宁采臣说。
“不要再追小倩了。”
“不可能的,你也知道我爱她。”
“我是知道你爱她,能在J城1月的寒风里守那么久,傻瓜都看得出你爱她,更麻烦的是,她……她好像,也喜欢上了你……”燕赤霞的眼神忽地一暗,说,“所以,你更不能再追她了,她是个可怜人,别再给她添乱了……”
“她究竟怎么了?”宁采臣焦急地问,然而,燕赤霞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度闭紧了嘴巴。
整个下午,宁采臣一直心神不定。小倩,那个恼人的小妖精,她究竟怎么了呢?
就这么想一阵子,发一阵子呆,再睡一阵子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午夜。城市的喧嚣开始退却,四周正在变得静谧,但宁采臣的心里,却更加冷清,在似醒似梦之中,他仿佛走进了自己的心房,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心竟是那样的空旷——像是一幢尘封的小楼,每一间房子都灯火通明,每一间房子却又都空无一人——他的心中,其实竟没有一个人,连他自己也没有……空虚变形为巨大的恐怖,一阵一阵袭来,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噬。他蓦然清醒,“噌”地一下坐起来,满头是汗。
而这时,病房的门“嘎”地轻轻响了一下,小倩轻轻地走了进来。
宁采臣像看到救世主般一把搂过了小倩。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梦魇里。“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他紧紧地搂着她,像是怕她幻象般消逝,他不停地呢喃着,“我心里太空了,需要有个人在里面,需要你在里面。”
小倩在宁采臣的怀里,微微地颤栗,仿佛北国寒夜里的精灵,轻轻地没有一丝重量。她的泪水,慢慢地漫了出来。
“我也是,”小倩自言自语般说,“我心里也太空了,空得可怕……”
在那个夜晚,小倩本来已经和一个男人走进了昆仑饭店的大堂。然而,毫无缘由地,她突然涌起一种很疲惫的感觉。大堂的金碧辉煌,反而衬出她的心,越发地清寂,对眼前的一切,她陡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厌倦。没来由地,她突然很想去看一看那个在寒风中悄悄跟踪她那么久的男子。她对自己说,只是去看一看罢了,不会发生什么的。然而,一去了,爱情就那么突兀而又自然地发生了,他俩就仿佛两个将要溺水的人,牢牢地抓紧了对方。
从那个夜晚开始,J城就少了一个叫作聂小倩的风尘女人,而兰若寺里也从此少了一个名叫宁采臣的泡吧男子。他们躲进了二人世界,心比蜜甜。他们在八王坟附近租了房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