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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立刚小说诗歌专辑
作者:雷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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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检验”。我握紧小军刀,用力割我的肩膀,想把我的左臂卸下来。可惜刀子实在太小了,令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好转而进攻我的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割下了我的脑袋。
我长嘘一口气——这下子,我再也不怕他们怀疑我谋杀老杨了,反正我也死了,什么都不必再负责任。我很有成就感地用双手将我的断头小心地摆在讲课桌上,我的右眼清晰地看到,我的学生们,一个个惊讶地半张着嘴巴,像被点了哑穴般僵硬在座位上。
我冷不丁想起,这是我到“成功大学”教书以来,学生们第一次给了我安静的讲课环境。我很想对他们道一声感谢,可惜,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怎样抵抗命运
我终于失去了你(我们与环境)
1650年,我在非洲打猎
一不小心,射中了一只嘴巴很大的鹦鹉
当时我不知道
这是世界上
最后一只阔嘴鹦鹉
1799年,还是在非洲
我捉到了一头蓝色的羚羊
它的肉很酸,只好拿来喂狗
当时我不知道
这是世界上
最后一头蓝马羚
1877年,我去了欧洲和美洲
我广开财源,为了贸易自由
于是,这一年
欧洲不再有野马
美洲不再有马鹿
我对它们的标本说
当时真不知道正在失去你们
必须坦白
我还在1887年失去了琉球翠鸟
我还在1911年失去了纽芬兰白狼
我还在1922年失去了中国犀牛
我还在1937年失去了巴厘虎
我还在1972年,那么近的某一天
失去了台湾云豹
而且,必定有一天
我会失去熊猫
面对这已经进入衰退期的物种
我先是破坏了自然环境
然后又在人工环境里对它们百般挽留
我知道,其实我只是
在给自己的良知一个借口
甚至,就在今天
我还失去了一个乞丐
昨晚,我那被太多的乞丐麻木了的心
误以为他在装病
于是今晨
经过那幢大厦时
同时也经过了他的生命
我还是在往前走,我停不下
我对尸体说
我终于失去了你
我的善良,我的上帝
有一只麦麦虫飞进了
我的眼睛(我与弱者)
我的眼睛是搅肉机
麦麦虫死无葬身之地
成都春季
空气拥抱着麦麦虫
它们,农村包围城市的勇敢者
多如过江之鲫
每当春旱
麦麦虫就特别多
今年成都是十年不遇的旱春
所以今年的麦麦虫,在城市低空
每平方米就有三百个
《成都商报》是这么危言耸听的
让我描述一下,这些盲流
它们大小如蚊
但从不叮人
我只怕肉食者和吸血动物
不怕素食主义的它们
太多,所以失去了我们的怜悯
这些麦麦虫,几乎没人喜欢
它们粘到你的衣服上
它们粘到你的头发上
它们粘到你的脸上,真的
用成都话说,烦
说着话,经过省委
我昔日工作的单位
信访办的小门还是那么小
门口还是有那么多
傻乎乎的申冤人
这时候,一只大胆的麦麦虫
胆大包天,居然
撞进了我的眼眶
酸酸地,很不舒服
本能地,我眼球一轮
让麦麦虫的尸体支离破碎
不可大意
谁知道这些麦麦虫带不带病菌
回家还得滴点眼药水
防止感染,安全第一
(注:麦麦虫,成都春天一种滋长在空气中的小飞虫,成都方言发音界于“麦麦虫”和“妹妹虫”之间。无法用汉语拼音拼出。“麦麦”的方言涵义,大致是“小,很小”的意思)
乌鸦(强者与弱者)
城市郊外垃圾山上的乌鸦
如同往事,烟一般浮起
最原始的细节
紧密,黑色
仿佛它们身上细密的羽毛
脚指间藏着腐烂的气息
它们终日与垃圾山的尸体游戏
猫的尸体(比较邪异)
狗的尸体(老得只剩骨头)
猪的尸体,越来越难碰到
(病死的猪,都要到市场转悠)
幸亏
偶尔还有人的尸体
血腥,鲜美
弥补了所有不足
乌鸦们感谢,这年头人间流行仇杀
仿佛是某种仪式
即便面对没有还击力的腐尸
乌鸦们也装作如临大敌
飞舞盘旋
然后俯冲下去
在自恋的臆想中成为尸体的上帝
第一口,它们将混浊的眼珠
从眼眶里啄出
即便是面对死者
他们其实也害怕对视
“噗哧”一声,那是眼球碎了
仿佛我们蜇破了一个气球
第二口,啄掉死者的舌头
对于语言
它们有根深蒂固的恐惧
虽然舌头上长满了青苔
味道很苦,它们依然甘之如饴
第三口啄开胸腔
向心脏发起攻击
心脏像红色的地瓜
凝固着往昔放肆的生涯
失去心脏的尸体
终于不再可怕
结束了吃人的过程
也就结束了所有的默契
仿佛树倒后的猢狲
我们各自东西
和黄衣老太婆奋战到底
(我与强者)
大概是半年多前
大概是成都市公安局发布通告
大概是要求每个市民
将自行车换新牌照,我想
大概是为我们好
因为他们说,这样
可以防盗
我的同学王乙
是个自由主义的追随者
他宁可去九眼桥旧车市场
买假牌照
也不肯将八元钱
变成交警队的收条
而我一向是骑墙派
磨磨蹭蹭
既不买假牌照,也不办新牌照
我把我的钱攥在手心,攥出了汗
哼,谁也休想掏我的腰包
始料不及,这一次
党又把权利下放给了群众
老太婆们豪情满怀地当上了交通协管员
穿上黄马褂,她们眼睛雪亮
对于牌照打假
有一整套办法
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假牌照虚拟的安全感让王乙麻痹
于是在十字路口
他反而比我先被她们敬了个礼
那种罚款前
不标准的举手礼
此后,虽然我们仍然不思悔改
但十元钱的教训使王乙提高了警惕
每到红绿灯下
我俩就默契地躲藏
与黄衣老太婆打未完待续的游击
某一种欺凌(弱者与弱者)
弱者对弱者的欺凌
是人心中最痛的疤痕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
要有光
于是有了火光
吴妈已经下岗
她不恨张厂长整垮了工厂
她恨年轻的刘姐
抢走了她的饭碗
孤寡老人王婆
在春熙路口当交通协管员
她管不了汽车
她管自行车
她扯住了我的残疾人三轮
她说你逆向行车
罚款五元
或者站岗半天
我只有三元钱
无法赎买半天
我只好拄起拐杖
拿一片黄色的小旗
站成路边欲倒的树桩
仿佛进入黑客帝国
(我们与命运)
中午,从光华村
沿青华路
进城
平时只骑二十分钟
这次骑了半个小时
——风太大
而我逆风
这是成都春天罕见的风沙
我左手扶着自行车把
右手学齐天大圣孙猴儿
在鼻梁上方五厘米处
违章搭建了一个小棚
我老婆总说我眼睫毛很稀松
起不到遮蔽作用
回到长顺街的小窝,扒两口饭
又往总府路赶
有那么一小段路
我居然搭上了顺风
风像只手,在背后推我
推我的车
于是,我和我的车都背叛了我
他们临阵变节
投靠了那只看不见的手
从梨花街口钻出来
风向又变了
你知道,那是个风口
风像交警同志透明的笑容将我拦截
我凝固在风中,那一刻
仿佛进入了《黑客帝国》里精彩的慢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