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嘿,天堂
作者:蔡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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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地回去。上午他必须到代理商的公司里露个面,就给了我二百块钱让我自己在附近挑一挑。我逛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家小店里发现了便宜包,质量可疑,款式时尚。
当我背起一个浅绿色的人造革包时,并不知道我的一只脚已踩进了一个黑漆漆的陷阱。我买到了包,又去超市里买火车上吃的东西,交钱时,我拿出一张百元人民币,然而,收银员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鄙夷地笑了,她说,这种钱我们不收。我疑惑地问,怎么了?收银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不再看我了,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身后排队的顾客到前面来。我尴尬地把百元纸币收起来,拿零钱付了账。
从超市出来,我又来到一个报摊,我说,买份报纸。粉红色的纸币刚亮出来,摊主笑了,是那种识破对手阴谋的自得的笑,她不理睬我,继续和旁边卖饮料的男人聊天。
烈日当头热浪滚滚。不用再试验了,我手中的钱是假的,而且是那种印刷粗劣一眼即可辨出的假钱。铁帅给我的钱是刚从银行里取的,验钞机验过的,真钱变成假币的唯一可能是它被人变了魔术。在那家箱包店里,我付钱时,女店员拿过去看了看,说小姐给我换一张吧,颜色有点不大对。我把目光从架上的货品上收回来,给她换了另外一张一百的。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中掉包计了。我模糊地记得在哪里见过对这种陷阱的描述,然而我缺乏起码的警觉性,一看就是个傻乎乎的外地人,眼光锐利的老手乐于对我下套,经验告诉她们,找哪一种人下手才能百发百中。
那个女店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我见过的为数极少的女秃子之一。她服务非常热情,一直满脸堆笑,她的手法玄妙无比,可以与武侠小说中“兰花拂穴手”等奇功相媲美。我没有回箱包店里大闹,我知道就算叫来警察也说不清楚,只会令我屈辱地暴露于围观的人群下,被家长们作为反面教材训导他们天真未凿的孩子。我平静地接受了被掉包的事实,像可怜虫一样忍气吞声地消失了。
我刚来这个城市不久时,铁帅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不要乱接传单,有迷药;在取款机前别跟陌生人交谈,会被催眠;买菜去超市买,别进到村里去……我在人们的面孔上发现了一种共同的东西,高度戒备。每个人都已修炼得金刚不坏,在公交车上被挤得双足腾空依旧岿然不倒,死死摁住自己的包,像训练有素的警犬一样敏锐警觉。他们在大街上来去如风,脸上的表情冷静淡漠,身体里按压着一股强悍之气,刚猛的爆发力一触即发,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战斗。
我一直无法模仿他们的姿态和神情,早些时候,源自于爱情的打击已把我变成了一个皮肤晦暗、行动迟缓、噤若寒蝉的人,我眯着眼睛怕见阳光,和别人交谈时眼神涣散,凄惶和不安如影随形,我好像被在监牢里关了许多年,乍一放出来,只能带着怯生生的讨好的笑面对整个世界。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铁帅,我不想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我的脸上贴着傻帽儿和丧家之犬的标签,是S城众多骗中高手美味的猎物,我早过了“爱上层楼”的年纪,却一脸不谙世事的低能模样。我撒谎说,买了个皮包,花了一百五。他看了看,说,不错不错,质量肯定不错。
下午,铁帅亲自把我送到C城,车开之前,他一直抓着我的手,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刻的留恋和依赖。列车员催我上车时,铁帅的眼睛里终于泪光闪动,他带着哭腔叫我,王果,王果。
我来S城时,希望存在于这次见面,而此时,我的希望又全部寄托于分别。 ’
奇怪的是,我没有哭。一直倒悬在半空中的心,在汽笛鸣响的那一刻,“噗”的一声落在了泥土上。
栗子、花生、核桃。
土豆、萝卜、地瓜。
这些美好的食物——涌现于我的脑海,它们有一层坚硬的外壳,朴拙、无毒、营养丰富,它们深埋于地下,饱满、实诚、可靠。
我安全了。
火车徐徐开动时,几个困扰我许久的难题开始在脑海里明灭闪烁:
一辈子能不能只跟一个人睡觉?
有多少个万才能让自己过上理想的生活?
要么上去,要么下来,难道生活不存在中间状态?
这些本不是问题,但在S城,它们尚待破解。
坐了一夜的火车,从夏天来到了秋天。我惊叹于J城的空旷和疏落,惊叹于J城的舒缓和安恬。一个月之前,它在我眼中还是个繁忙嘈杂、空气污浊的大城市,当我重投它的怀抱时,觉出了它的土气平板,也觉出了它的质朴可亲。它适合野心太少、幻想却太多的人。
我在J城的学生宿舍位于阴面,楼前矗立着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屋里常年光线暗淡,每个人都打开台灯看书时,气氛显得非常沉静。这个安宁而阴凉的宿舍,多次腾空而起身轻如燕地飘进我S城的梦境中。一同而来的,还有窗台上的那盆文竹,一种体态轻盈、意境清幽、气质孤傲的植物,非常适合有距离地观赏。遥遥一望,云清雾冷,亭亭玉立,如玉色的烟霭。
我刚到J城的那个下午,空气湿润,雨意氤氲,恐怕经过一个雨夜,树上黄绿斑驳的叶子就要凋落一半。此为北方的深秋。S城的酷热和湿气、椰树和老榕将渐渐变成回忆。
在S城的几十天里,我是厨娘、保姆、清洁工、受气包、泔水桶,柔情似水,任劳任怨。那是一段操劳而罗曼蒂克的日子。等我走后,真正的阴谋才破茧而出。二十三楼D座,我的私人作坊,我在里面大汗淋漓地画龙,而距离负责点睛。爱情的另外一种诞生方式是等待和思念,是突然的空缺和无所适从。当我挽救爱情时,黔驴技穷灵感枯竭,只能利用轻浮的时装和烹调的手艺,这令我对自己失望不已。而把离别当做整个计划的精粹所在,更是让假想中崇高神圣的拯救行动落入了谋算人心的俗流。
吃惯了炒菜的铁帅开始自己做饭了。他忘记放盐了。他切冬瓜切了整整四十分钟。他决定自己不做饭了。他的脏衣服堆积如山了。他晚上睡不着觉了。
我撒下的火种开始在S城熊熊燃烧,日常生活的惯性如水银般四处漫溢。一个热烈的、黏人的、毫无保留的铁帅又回来了。他的短信频频飞来,把我定性为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不断向我表达他的懊悔之情,并再度把我和他的未来捆绑在一起,“浴火重生”、“二世为人”等光明的词语多次被提及。我的爱情似乎脱离了悲情文艺片的轨道,向着情景喜剧欢腾而去。
有人认为我远赴S城的行为,是拒绝了上天对我的好意。如果我接受老天爷的安排,将成功摆脱那个长不大的让人操心的小男孩,将留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里结婚生子。虽然我整天诉说铁帅的诸多好处,但亲朋好友们目光如炬,没人把他当成一个理想的恋爱对象。我选择了他,就是选择了黄脸婆的生活道路,那是不难预见到的。
几个月前的一个黄昏,我拨通铁帅的手机时,一个悦耳的女性的声音奇袭了我的耳膜。她说,铁帅踢球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我胸口一麻,问,你是谁?她甜蜜地说,我是他女朋友啊,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给他。
这样的情节似曾相识,这是古老的叙事,是爱情从理想变成现实的方式之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