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嘿,天堂

作者:蔡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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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物兴趣浓厚,尤其崇拜李鸿章、曾国藩,在以前流行的说法中,他们是地主阶级的精神偶像,现在则被认为是时代悲剧的承受者,挽大厦将倾的悲情英雄。傲气、雄心、名校的教育背景,铁帅一样都不缺,而工作一年后,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也发现了,自己志大才疏。
  一年前那个傲立舞台中心的铁帅萎缩成幕布上的一块黄渍,他没有成长为众人瞩目的业务新星。此刻,他坐在S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沙发上,说,去洗澡吧,这边天气热,天天都得洗。他以天气炎热为由催我洗澡,但我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簇躁动的暗蓝色火焰,微小的火苗一蹿一蹿的,我吹上一口气,它就铺天盖地了。
  我说好,这就去洗。
  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我穿上了黑色睡裙,像走进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我终于克服了道德上的忧虑,仅把它当成一件戏装,它的使命是在舞台上实现某种预设的效果,是美学手段,脱下它,我还是我。
  我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只仰躺的青蛙。风平浪静后,铁帅看起来懊丧而苦闷,他的表情令我倍感屈辱。沉默如铁,各怀心事。
  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见了面,我们对性事仍有激情。
  充满罪恶感的夜晚终于过去了。第二天,铁帅的脸上有了一丝变化,他的眼睛在躲闪和回避,眼神时时飘向窗外,若有所思。
  孙增贵比我晚一天来到S城,他是铁帅大学时代的哥们儿,足球场上的黄金搭档。晚上七点多,铁帅接到了他的电话,表情登时一振,又说又笑的,我看到他对别人热情而友善,不免顾影自怜一番。
  放下电话,铁帅说,走吧,一起出去吃,给增贵接风。
  在一家中式快餐店里,铁帅和他分别一年的同学重逢。孙增贵狠狠抱住了铁帅,嘴里嗷嗷叫着,当他发现了跟在铁帅身后的我时,笑容僵了一下。
  倘若不是因为我此时处境惨淡敏感异常,未必能察觉出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第一次听说孙增贵这个名字时,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憨厚朴实的男子的形象,后来见到了本人,才知道是一个头脑活泛、衣着入时的小伙子,处世很全面,也很会说话。
  增贵,你一来,咱们班就团圆了,前几天我还遗憾呢,就差你一个了。铁帅体贴地为增贵点了一份羊肉烩面,他是陕西人。
  兄弟,你们都出息了,我在研究所白浪费了一年青春,没意思,身上长肥肉,顶上掉头发,这趟是过来投奔你们的。话虽这么说,但增贵的脸上没有穷途末路的落魄,他不卑不亢,自信而憧憬。
  铁帅摆摆手,说,在哪里都是混口饭吃,你看看我,一年调动了三次,跟在海上漂着一样,有时真想回老家算了,守着父母,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可不行,咱们自甘淡泊了,南边的高新技术还怎么牛?靠谁牛?一定要坚持住,适者生存,强者生存!
  铁帅眨了眨眼睛,以前上大学时他就喜欢跟增贵吃烧烤,他说经常跟增贵吃吃饭吹吹牛,有益身心。他问增贵,初来乍到,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觉得同样的行业在这里能有更大的市场,能做成更多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增贵很有大家风范,一下火车就谈市场和生意,令铁帅深感惭愧,笑得讪讪的。
  增贵又跟我聊了起来,他把一片羊肉夹到我的碗里,关切地说,是不是苦夏?比上次见你时瘦多了,瘦了也好看,你们是鲜花,怎么都好看。
  他并不知道我跟铁帅之间出了问题,席间,我身子坐得笔直,不断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铁帅,希望他跟我表现得亲密些,别让我尴尬。增贵可是人精,察言观色猜测人心都是一流。铁帅应付般地替我添了几次茶水,亲昵点到为止。疏远的感情就像干透的馒头,放在锅上馏一遍,只热一层皮儿,馒头心儿还是冰凉干硬的。
  直到增贵说,刘乐这小子是自己住吧,我今晚过去跟他挤挤。我才意识到,刚才他看到我时为何神色一变。
  铁帅礼节性地挽留了一下,说住得开住得开。增贵善解人意地笑了,说,别客气了兄弟,就去刘乐那儿吧,都一样!送增贵上公车时,铁帅满怀歉意地说,我参加了个业余球队,周末有空的话一起出来玩,场地费不用你掏,我请了。孙增贵笑笑,说再联系。
  不知机敏的增贵有没有发觉,我和铁帅之间弥漫着莫名的紧张神秘的空气,我正在费尽心机地完成一次艰难的啮合。回家的路上,街边的服装店正在打烊,S城流行的衣服,大都面料单薄颜色明朗,大黄大绿,朝气蓬勃,设计上很有女人味,印花、亮片、深V领、不规则的裙摆,又妖又娇的调子。小店一关门,城市就沉静了下来,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浓妆、疲惫,艳而残。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主要是爱附加在肉身上的令自己欣赏痴迷的因素。没有肉身不行,没有肉身就没有人,一切都没有了;没有那些你喜欢的附加因素,这个肉身对你而言又是普通人。
  少女时代的我对《飘》里的白瑞德神往不已,他英俊、成熟、富有,是优雅而邪气的反派,比纯正的好男人更夺人心魄。然而我碰上了铁帅,几个月的时间里,一套全新的鉴赏体系巍然而起。此后,我对高大白皙的男子不再青眼以待。
  我把他描述为精灵般的人物,以至于我母亲见到他时有点失望,在她看来,铁帅不过是一个粗黑的五短身材的小萝卜头。她的审美趣味倾向于那种四方大脸高大威武的男子。
  我始终记得他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情景。刚过了春节,天气还很寒冷,铁帅身着臃肿的冬装登门拜访。他刚一进门,我就后悔了,时机显然不对,羽绒服把他包裹得像个圆球,这不是一个适宜矮人隆重亮相的季节。人们审视考量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我真想用一块大红布把他罩起来,遮挡住他的笨拙和滑稽。吃饭时,在大鱼大肉的上方,母亲的微笑勉力而为,我耳语着提醒她,对铁帅热情点,人家可是大老远赶过来的。
  夜里我跟母亲同睡一床,钟敲过了十二下,我没睡着,知道她也没睡着。她忍了半天,还是叹息了,她说,原来这就叫卡通人物啊。我翻翻身,嘟囔了一句,不用别人都说他好,我自己认为好就行了。母亲很发愁,说,哪里好呢,他一看就是个还没定性的小孩。
  这一点没人比我更清楚。但为了避免母亲担心,我极力粉饰,说,他老成着呢,稳着呢,心里有数。性格温良的母亲没再多说,第二天送铁帅走时,她拿出一套崭新的南极人保暖内衣,一定要让铁帅穿上了再走。
  一个人成年了还保持童心,我认为那很有档次。铁帅不嗜烟酒只爱瓜子可乐,洗衣服时笨手笨脚,喜欢吐舌头和做鬼脸,眼神如婴儿般清澄明亮。他有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眼珠又圆又黑,墨玉一般,虽然脸型和鼻子略嫌粗笨和乡气,但这对眼睛统摄全局,使他具备了卡通人物的灵气和聪敏。
  干净和健康正在成为现代男性稀缺的品质,而铁帅没有口臭、痔疮和高度近视。他口气清新,牙齿上有一层晶莹的釉质,这层完好的釉质在同龄人中非常罕见。他皮肤紧绷、光滑,颜色像深棕色的蜜糖,我曾发自内心的赞叹,这种肤色要富人们专门去夏威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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