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嘿,天堂
作者:蔡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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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马尔代夫才能晒出来。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矮,但并不瘦弱。小个子和宽肩膀使他显得强悍、精干、利落、生气勃勃。某年月日,他愣愣地出现在我面前,浓眉,朗目,精神状态格外好,前途无量的样子。
他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自我介绍时总是强调,我叫铁帅,元帅的“帅”。在一九八四年,他出生的年份,这个字眼还没有被赋予时下的含义。可忽然有一天,它成为赞美男性长相最时髦的形容词,铁帅惊觉自己的名字变得俗气不堪,极易遭致揶揄和嘲笑。
我一直认为,清白无辜的“帅”被滥用了。目前,它用来形容一切甜俗秀媚的花样美男。但这个清脆、爽利、铿锵的发音,应该专属于张学良那种类型的男人。青年张学良,赤子的纯净,军人的英挺,一身正气,铁汉柔情。
铁帅无愧于他的名字,他身上有一种常年坚持体育锻炼的结实感,他是这个时代里亿万狂热球迷中的一员,而且踢的比看的多——区别于众多夸夸其谈有啤酒肚的球迷男人们。
在铁帅的衣橱里,有七八套球衣。也许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着装风格,以及自己应该主动回避的服饰类型。我不能胜任碎花衣服,一件清丽的白底蓝花旗袍曾令我心仪许久,以为穿上旗袍就是古典美人了,等试穿时才发现,我不笑,像个蒙昧的村姑,我微笑,像个彬彬有礼的茶楼女招待。铁帅则不适宜穿正装,他肩膀宽大双腿粗短,正装突出了他身材的不协调,仿佛他青春期的发育受到某种影响而猝然中止。白衬衫会压抑他的英气,球衣则烘托出他的运动气质。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干瘦的男子,让我联想起咸鱼和腊肉。他们像风蚀过的人干,两条细腿仙鹤般站立着,基本没有屁股,小腰一碰就要折断的样子。这种缺乏立体感和饱满度的人体,与长势嚣张、叶片阔大肥厚的亚热带植物形成鲜明对比。我因此更加爱惜铁帅,他有舒展的胸膛和紧实的小腹。八月下旬,城市迎来雨季,在一个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身着球衣的铁帅令我感受到阳光的亮度和热力。
来S城之后,铁帅参加了一支叫“天宇”的足球队,球队由十几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组成,队长是一个网名叫“恺撒”的湖北人,类似这样的球队,S城不下几十个。
周日,铁帅带着我和孙增贵来到科技园附近的足球场。增贵一看到草皮就兴奋了,他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大声招呼铁帅,帅哥,快换衣服,咱俩先在场边倒倒脚。
下午五六点钟,正是S城上空大朵的雨云纠结翻腾的时刻,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但扭捏作态的雨水却挣扎着不肯落下来。这个过程最令人气闷,我初来乍到的那几天,每逢遇到这种天气,都有窒息和虚脱的感觉。这个傍晚依旧潮热无比,足球爱好者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场地,急不可耐地扑向草坪。
铁帅和增贵在“天宇”的表现很抢眼,增贵身材颀长,动作轻盈优美,铁帅则以硬朗简洁的球风引人注目,他俩刚柔并济配合无间,没有长期的磨合不会有这样的效果。看着铁帅在场上忘情奔跑,我像一个真正的球星妻子一样骄傲、容光焕发。他踢完下场时,如水洗一般,全身晶亮,然后大口大口地吞水,疲惫而满足。
踢完球回到家,意犹未尽的铁帅又拿出了他收藏的球星教踢球的碟片,看一会,练习一会,嘴里念念有词,他专注的神态令我感动不已,他简直把踢球当做一项事业来经营。在逼仄的客厅里,他煞有其事地为我表演了盘球的技巧,此刻,我的目光里充满崇敬,不是因为他动作的娴熟灵巧,而是因为他的不切实际,多余、无用,然而被我视若珍宝。
像他这样的业余人士,没必要在上场前紧张得手心出汗,不需要在下场后反复追问他刚才的表现到底如何,更无须把一项轻松的娱乐变成庄严的正经事。他不是一个靠踢球吃饭的职业球员,踢球不会令他名利双收。但那个圆形的皮制品令他幸福激动,全身发烫。
这样的时刻,铁帅的眼睛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我的心变得很柔软,我把他当成拇指姑娘的兄弟,他应该躺在胡桃壳做成的摇篮里,用蓝色紫罗兰花瓣当垫子,用玫瑰花瓣作被子。他纯洁、善良、娇怯,我不忍心告诉他,你这个小不点,一走出摇篮,就到处都是癞蛤蟆,又丑又坏的庞然大物。我愿与他分享一切美好,同时令他远离尘世沧桑。
S城是个很现实的城市,我隐隐地担心着,总有一天,他的眼睛,会由两颗黑水晶变成两块毛玻璃。
他的矮小、很差的酒量、不带福相的薄耳垂、偶尔流露的童男子般的羞涩和腼腆,都使我变得易动感情。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突然暴富,然后通过行贿,成功地把他送进某甲B俱乐部的二队踢球。
食篇
在我的旅行包里,有一件衣物和格调颓靡的睡裙相映成趣。一条八十年代纺织女工用的白色围裙,质地厚密手感粗糙,与时下流行的质料轻薄带小动物图案的围裙相比,它略嫌古板老气,但与那个年代的很多日用品一样,它也具备结实耐用的品质。这条白围裙以翩若惊鸿的姿态漫飘过我的青少年时期。那时,每到过年前夕,我母亲就把围裙翻出来,然后带上它煮肉、炖鸡、炸藕夹子肉丸子,它是隆重节日、繁琐家务和美味佳肴的象征。
母亲用围裙下摆擦手的样子,是个令人神往的家居场景,温馨而日常,它一闪而过时,总能撩拨起我做一个贤妻良母的热情。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母亲也拒绝使用它了,她有了更好的选择,一种雨衣料易清洗的围裙。自此,白围裙开始像一个年迈无力的使女,在树荫和角落里安详地坐着,等待无疾而终。
是我打碎了白围裙宁静的命定的生活。在衣柜里,它被一件件过时的呢子大衣压着,凄然地露出一块雪白的小角,我奋力将其抽出。我抖落开它,一种清泉流淌般悦耳的吟唱声,穿过烟尘漫漫的岁月,叮叮咯咯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它苏醒了,一朵沉寂多年的白莲饱满地盛开。我拿着熨斗在它表面滑过时,闻到一股陈年的怨气从每一道皱褶里往外飘散。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白围裙完成了神秘的沟通。
被遗弃的、被忘记的、耐洗耐磨的白围裙,品质优秀却生不逢时,就像我要去S城找回的东西,在我们的时代,它开始与永恒、坚持、矢志不渝等字眼绝缘。白围裙是爱情的红颜知己。我千里迢迢把它带去了S城,它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那些浮华曼丽的时装。
我来之前,铁帅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水饺、牛肉面、各种盖饭,每顿花十五六块,而且吃不到真正的家常小炒。我跟着他在外面吃了两天,花销很大,于是绚丽的舞台在我面前自动展开,我要大显身手了。
我拉着铁帅来到超市,采购了一堆东西,锅、碗、盘、筷子、铲子、盆子、菜板和油盐酱醋。我们的钱不多,只能买做饭必需的用具和器皿,那把塑料水舀,我考虑再三还是把它放弃了,因为想到可以用碗代替。我买的炒锅很深,带一个箅子,这样一来米饭也可以用它来蒸,电饭煲暂时也不用买了。
往购物车上堆这些东西时,我心情舒畅。我相信,人间的真情就是这么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