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空山
作者:阿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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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领导写的话,关于展室内容的,也就七八个页面。其中,红军长征经过此地的路线图啊,旧驳壳枪啊,手榴弹啊,刻在石崖上的标语,烈士照片等等,又占去多半页面。最后三页。两页是当地藏民参加红军并且在解放后进了北京,或者打回来做过当地领导人的照片与介绍;最后一页,才是让林军激动万分的那张表格,表格有十好几栏,林登全——也就是他老爹驼子的名字只在其中占了一行:林登全,一格;原红四方面军某部战士,一格;因伤掉队,一格;曾任本县某乡某村支部书记,最后一格。
而我眼前,却是活生生一个爱土地爱得要死的农民的形象。当他所有行为符合这个形象时,他是令人肃然起敬的那个前辈,但只要当他的行为脱离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的轨迹,就是可恨可笑复又可悲的人了。反正,机村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出驼背作为一个英勇的红军战士冲锋陷阵是个什么模样。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儿子林军也不是。但从他儿子生出来那一天起,他就希望他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一个光荣的军人。所以,他才名叫林军。林军是我的同龄人。我们中学毕业回乡不久,他就因为父亲身份的关系穿上了军装。那时,他的驼子父亲是多么荣耀啊!背比过去挺直了许多,那双总是浑浊的风泪眼,也发出明亮的光芒。而且,还从什么地方弄了顶军帽来神气活现地戴在头上。
他看见我们这些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林军来信了。”
他还爱说:“我们家林军是野战军。” “野战军?” “就是大部队!主力!人那个多,排起队行军,领头的都爬上山头了,尾巴还在山下原地踏步!” 机村只有两三百号人,从来没有全体排起来行过军,但是看过电影,那时的电影里,总有行军打仗的画面,于是就有人说:“跟电影里一样!” 驼子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电影布才多宽。我说的队伍,那个长!”他甚至摇着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小脑袋说,“算了,跟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再说都是枉然!”然后,他就眯缝起永远被泪水里的盐分渍得通红的眼睛去看蜿蜒而去的山脉,好像真的看见了行行队伍走在上面,而他儿子,就昂首挺胸走在中间。后来,我考上学校离开了机村。
假期,我回到村子里,驼子拉住我,一双手颤抖不止:“林军上战场了!”他老婆却在一边低声哭泣:“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驼子想喝止哭泣的女人,却不能奏效,转身背上双手,尽量地挺直了腰背,说:“反击战,反击战……我儿子打仗去了!”
那场战争好像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我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林军已经回来了。那一年,我们这些年轻人从报纸、电台听到了多少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更没有想到的是,到学校来作英雄事迹报告的年轻军人,竟是过去中学时代比我们高一年级的校篮球队员。我想,也许林军也在另外的地方做他的英雄报告吧?毕业后我分配到比机村更为偏远的地方,两年后才有了探家的资格。一想不到,一进村口,第一个碰见的人就是林军。他一头乱发,被细雨淋湿了,乱七八糟地贴在脑门上,旧军装已经很破旧了。他背着一个背篓,上面盖着青翠的桦树枝条,我鼻子里闻到了新鲜蘑菇的气息。
两个人在狭窄的村道上撞见,一时间都显得有些慌乱。只是林军的慌乱远远超过了我的程度。我慌乱是没想到战场回来的军人会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我眼前。那么,我在机村肯定显得光鲜的干部模样当然也能使他更加慌乱。
我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犹疑不定:“林军。”
他看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又叫了他一声。后来,我想自己叫他的时候声音里不该包含那么浓重的惊讶。他一低头,挤开我,消失在细细雨线后的浓雾中间。
弟弟告诉我,林军提前复员,“打仗时害怕,尿裤子了”。邻村有个跟他同时入伍同时上前线的,去年是县武装部用吉普车送回来的,已经当上连长了。我想再见见林军,直到离开村子却再也没有看见。也是这一年吧,驼子死在了丰收在望却没人收割的麦地里。村子里还有一种说法,真正把驼子气死的,其实不是丰收的麦子无人收割,而是他尾生儿子在部队丢人的表现。对此,机村也很有些年轻人感到十分愤怒,觉得这也是丢了机村人的脸。倒是老年人们宽宏大量,对着枪口,林中之王豹子都要害怕呢。也有人说,幸好现在不搞“文化革命”了,不然,这个家伙就死定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大家把这些事情都慢慢淡忘了。
2、那天黄昏的晚霞烧红了大半个天空,太阳一落山,气温猛烈下降,空气清新而冷冽。大家因为议论博物馆什么的,才一直呆到这个时候。拉加泽里吩咐服务员一桌桌算账,准备结束这一天的生意。
就在这时候,村后的山根前亮起了火光。
其实早就有人看到了烟与淡淡的火光,因为不想打断大家那么兴趣盎然的闲话,才没有声张。满天通红的晚霞燃烧到后来,把自己也烧得乌黑的一片。天一黑下来,那一下子明亮了许多的火光就被大家都看见了。
那是驼子坟墓所在的地方。于是,大家明白过来,林军是到坟前去告诉他老爹,那个流落红军的名字进博物馆的事情了。大家又在酒吧里坐了下来,等两个腿快的家伙前去打探。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林军正把一堆散给大家的那种说明书在坟前烧化。
去的人说完这一切,还很夸张地打一个寒噤,说:“妈呀,我好害怕。”那寒噤打得有些夸张,但他那恐惧却是真实的。机村死了人,并不时兴土葬,所以见了坟堆,就会害怕。不是害怕别的,就是害怕冒出地面来那堆零乱而凄凉的土石。在机村人的感觉里,那么一堆非自然的东西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意味,让人感到害怕——不是完全的害怕,而是在害怕与厌恶之间很鬼魅阴森的感受。如果机村存在了五百年,那这五百年里,也只是在最近这三四十年里才出现了表示有一个死人睡在下面的坟墓。灵魂逸出后,皮囊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或者火葬,在炽烈的火焰中化为灰烬,或者天葬,用肉身作此生最后的一次施舍与供养。肉身陨灭时,灵魂已经奔赴来生去了。
解放后,机村就有坟墓出现了。起初,是病伤而死的伐木工人埋在了当地,后来,机村大火,那几个死于扑火的机村人成了机村最早被土葬的人。这样一来,那些坟墓所在之地,就成了禁忌之地,人们一般不会涉足这种地方。机村人没有祭坟的习俗,所以,那些土石相杂堆垒而起的坟冢也像记忆一样慢慢在风风雨雨中日渐平复。而那些汉族伐木人的坟冢。也因为伐木场的迁移,被人日渐遗忘,被树木与青草抹去了痕迹。只有驼子的坟还在,年年有他的家人按远方的规矩全上新土,有时还插上白色的纸幡。那日子过去后,那些白纸在雨水中零落黯淡,被风撕扯下来,四处飘散。
这样的习惯,机村人并不特别喜欢。这些年形势宽松了,老百姓又可以谈论此生之外的存在,林家人再去上坟,就有人委婉提醒:“他不在那石堆下面了。”
“离开的人,就该慢慢忘记了。”
林家人也是机村人,自然明白这样的劝告是什么意思。清明也不再去堆垒被风雨剥蚀的坟冢,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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