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空山
作者:阿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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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我推开窗户望外面的天空,看见那些鹰正乘着气流盘旋而上。
这个晚上,女博士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问拉加泽里要不要再等等,他摇摇头,对林军笑笑:“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吧。”
路上,我和乡亲们分手,我将经过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寻访当年达瑟就读过的民族干部学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学校了。原来是学校的那个地方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黄昏的天幕下,耸立着好几座高高的塔吊。回到酒店。在大堂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个人抽着烟,和几个常在本地电视里露脸的人物寒暄,然后一起往宴会厅走去。这时,我想起他来了:降雨人!当年,他们住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双江口镇上,穿着迷彩服,开着火箭炮车,向着天空中停蓄起来的乌云嗵嗵地开炮,为的是河里多流一点水给下游那些缺水的地方。他们还在那镇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记录河水的流速流量,随时观察河流的涨涨落落。我知道他们到来的时间,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后来,那个突然出现的镇子又突然消失了。
镇子消失了,但镇子上的一些故事却在附近的乡村流传着。降雨人也是这些故事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里徘徊一阵,如果降雨人吃完饭出来,我想跟他认识一下。但我又问自己,见这个人干什么?谈当年一个机村少年对他们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诉他,拉加泽里已经服满了刑期,回到村子里来了。或者告诉他,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镇子已经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却又无趣,就回房睡觉了。明早,还要赶早班车回省城呢。
早上的车站,被黎明的光线和灯光照耀着,特别打不起精神。我爬上车,把帽子盖在脸上,遮住那讨厌的灰蒙蒙的灯光,又睡着了。后来,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后,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她说:“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邻座换了位子,在我身边坐下来。见我老不说话,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对那件事情那么在意。”
“什么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内心里也有那么深的禁忌!”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是。她当时的那种难以抑制的好奇让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冒犯。
她说:“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表示歉意。”
我说:“看不看是一回事,怎么看又是一回事。”
“怎么看?!我对你们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过我写的文章。”
我告诉她我的确看过她那些言过其实的文章。
“言过其实,什么叫言过其实?”
“就是赋予事实以并不存在的意义,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欢。比如你怎么看天葬?”
她说:“除了过程有点残酷,其实很环保,想想中国这么多人,每个死人都占一块地,太可怕了。”
“还有呢?也许你已经写了文章。”
她的确已经写了文章,我打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看见了这样的文字:“灵魂乘上了神鹰的翅膀——观天葬记。”
我合上本子,还给她、我说:“灵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里吗?那灵魂也是那么零零碎碎的吗?”我觉得自己显得凶巴巴的,就放缓了口气说:“如果按我们的观点,灵魂在肉身去到天葬台前就已经脱离了。”
她并不生气,只是显出很无辜的样子:“我也采访了天葬师。”
“他这么告诉你的?”
“我把文章的题目告诉他,他说,这样说很好。”
轮到我叹口气,说:“算了吧,这样的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笑了,说:“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我又把帽子拉到脸上,说:“你说,这时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博士说:“拉加泽里告诉过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坟。他说,这个人对他有恩,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14、车回到双江口时,拉加泽里叫停车;大家也都随着下了车,站在那座漂亮的大桥上看了一阵两河汇合处水流相激涌起雪白的大浪,拉加泽里便掉头往以前曾经有过一个热闹镇子的地方去了。在那些荒草、灌木丛和残墙之间穿行时,他告诉大家这里过去是加油站、检查站关口、旅馆、他的补胎店,当然还有锯木厂跟李老板的茶馆。
李老板并没有那么快死去。他又挣扎着活了一年多,那时,镇子已经开始萧条了。临死之前,他给监狱里的拉加泽里去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大笔存款的凭单。简短的信里说,自己也坐过牢,所以不会觉得坐牢有多么可怕。信里还说,这笔钱不是送给他的a自己有了很多钱才发现钱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既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带来温暖。现在,那个爱钱的人就要死了,想想只能把这钱托付给他。
他们在荒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差不多已经平复的坟墓。站在墓前,拉加泽里说:“我种树用的都是他的钱。他在信里说,总有一天人们会开始在山上栽种树木,那时,希望我把这笔钱捐出来,捐给栽树的人。”
他点了一支烟放在那土堆跟前:“我现在开了公司自己栽树了,已经栽了好几万棵树,那些小树长起来,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
大家离开那坟墓的时候,林军说:“按汉族规矩,这时应该把这坟墓修整一下。”
“他已经不在了,留个土堆干什么呢?”
“好让人想起他来。”
“想一个已经往生的人干什么?”
“记住他。”
“记住他干什么?”
这样的追问方式,不要说老实的林军,就是哲学家想必也难以回答。
拉加泽里说:“但愿以后的人看见树时会想起他。”
拉加泽里又去拜见崔巴噶瓦。
老人家身体还好,就是脑子里空空荡荡,差不多把一生的经历都忘掉了。他安坐在太阳下面,整个头颅像一个铜雕一样闪烁着亮光。
拉加泽里说:“记得山那边有金野鸭的湖吧?”
老人笑着问:“你是谁?”
“要是那湖重新蓄满水,金野鸭会飞回来吗?”
老人看看天空:“野鸭?”
拉加泽里再去拜会另一个老人。他就是前大队长格桑旺堆。他没有崔巴噶瓦年纪大,但身体衰弱得出不了家门。他一头白色的头发纷披着,说:“栽树的年轻人来了。”
拉加泽里开始说自己的计划,老人一直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最后却说:“年轻人,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他那同样白发纷披的老伴说:“老东西耳朵背,你要对他喊。”
拉加泽里想喊,但想到这么一来,好像是事情还没有做,就想让全世界都听见,让上天的神灵都听见,所以,始终不能把嗓门提到应有的高度。最后,他不得不喊出来:“我们要筑一道坝,让山上的湖水重现!”
这回,老人听见了,他抓住拉加泽里的手,哭了。他的头低下来,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无力地垂在胸前,他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说:“也许我这老东西还能看到。”
第二天,拉加泽里就带人上山了。但山上的情形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只要砌起一道厚实的墙,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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