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爱情、日子和狗
作者:贺晓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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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所控制。比如说,我老是担心着我的女儿(我直觉我会生个女儿)某一天会从我的身上嘣一声生下来掉在光光秃秃的水泥地里。现在我知道了她生下来就会有白花花泡酥酥的棉花堆在等着她。风姐为我抱来一堆小得像玩具的花花绿绿的棉衣棉裤,还有我一直以为农村人才用的老虎帽、兔子鞋。我咯咯笑着把我大得有些恐怖的手掌伸进那些小衣裤里,我问她说这是不是刚刚从放在寒风中的玩具娃娃身上剥下来的。
风姐不理会我的调侃,也似乎从不理会交往中我流露出来的感激。她的热情只是在沿着一条我不甚明白的通道慢慢升级,以致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感觉,我怀疑我的孩子生下来不是我的,会是她的。
我为我有这样的闪念感到愧疚,同时我也确实被她的热情弄得难以消受。从那第一天起,我家里的酸菜稀饭就没有断过。她为我买菜,每天一条鲫鱼,放点猪油熬成牛奶样雪白的鱼汤再端到我的面前。她还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为我垒起一方鸡圈,又买来十几只鸡提前养着。我这样城市里长大唱歌跳舞抹口红的女子,一听见养鸡养鸭就恐慌得要逃,但现在我被她押着扮成了鸡妈妈。
我不是鸡妈妈,鸡妈妈是她。我只是领受着一份越来越不明来路的热情。我的男孩子是一个谨小慎微又极怕相信别人的人。当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风姐为什么会那么关心我们,他马上警惕起来,想到的是我们自身,他要求我和她保持距离,不要对她讲我们的任何家庭秘密。我雾里看花似的看着他,想不出我们这样白开水般的家会有什么秘密可言。
但我相信我们共同的直觉,我的左手接着她的热情,右手又在往后退缩要拉开距离想把她看得清些。
我想到的是一些别的,但我还抓不住我已经想到的东西。那时候我太年轻,感觉总是跑在理性的前面,所以成天我感觉的多,能够摆出来的条款却很少。我在我那浆糊般的脑子里钻来钻去想着风姐,总觉得她在我这里忙乎是为了躲避另一些她自身的什么。她好像不愿意回家,她把手伸在我们家的厨房里灶台上是为了花去她手里花不出去的时间?她有一个女儿,可她的女儿起早贪黑地读书不用她管她也管不了?她还有一个著名的老公,她的老公难道就吃她每天早上熬就的酸菜稀饭?
我用这样的话去问她,她说不是啊。她并没有说更多,她似乎不想把话头直接去触碰周老师,又似乎要隐瞒她的淡漠和回避。她看我好奇心升起来还不肯落下,就和我说起一些其它的事,也算是她的家务,却总看不见那里面有周老师的身影。
3
看一眼周老师你就会否定了他每天都吃酸菜稀饭的猜想。那是竹竿事件的几天之后,我去上班,从门里出来,开门的同时我听见了另一个关门声。我有些直觉,还来不及细想,我便看见了楼梯转弯处的人影。
我得先来说说我的表情。第六感觉在那时候有了声音,它告诉我那就是周帆。我不想表示什么,冷冷地远距离地看着他并把我的后背退靠到墙壁上。
后来我总是想,按说我应该有些歉意的,我为什么会那么僵硬地冷漠着。这是任何一个敏感而骄傲的女子面对一个令她感到不自在的男人都会动用的表情:他的风度让我把所有的高贵调动到脸上,把所有的骄傲搬出来作为武器。竹竿事件后,我再也没有听见过楼上早晨的咿呀声,我的男孩子对我说,你肯定得罪人家了否则周老师怎么不再唱了?我有些得意,再想又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我很清楚我那是非常心绪之下的一种非常行动,正常的我并不是横蛮无理之人。再说,说句公平话,他的练声不能算噪音,甚至还可以说是悦耳的。
盼只盼这一辈子都别碰上他。但现在碰上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认得我是谁,却似乎故意很不介意地给了我一个大男人对小姑娘的笑容。我立刻还给他一个和解的笑,绯红着脸看他一眼。他很高,我几乎无法估出他的高度,他穿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一条灰色带雪花的围巾挂在毛衣里,只从领口露出一块效果。那便是他和小城男人的分水岭了,没有人这样儒雅和讲究,也没有人可以用一条围巾将自己绕出一种风韵来。
跟着我便想到了风姐。即使我收受了风姐的所有热情并把它双倍地转化为感激和喜爱,我也不得不承认,把她和周老师放在一起她显得弱了些。我想起来平常那许多的调侃,说两口子,她像他妈,或者她像他姐姐,像保姆,唯独不像老婆。或许我的情绪里没有藏好这一些看法,以至于风姐在我的跟前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年轻时候的美丽。说得具体些,那意思似乎要我放下手里的活儿闭上眼睛气运丹田心无杂念把她那年轻的模样复印出来。那时候我还根本不懂得岁月的坚韧和杀伤力,更没有能耐把一堆活累了的五官翻拍成一张如我一般年轻无知又红润的脸。我往往只是甜甜淡淡地笑着,把我那根深蒂固的不以为然藏得深些再深些。后来她有了新领悟,开始夸我,说我第一次让她看见就觉得我天生让人疼,说我长长的头发一红二自的脸蛋实在不该是搬煤砖的——当时我正要去倒掉一撮箕炭灰。她十分感慨地叹口气说,我的男孩子应该多疼我才对。
随后,她总是忘不了补上一句:那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4
连续的七天高温,我记得很清楚。四川的那种热我一直认为是一种特殊的热,它仿佛经过了挑选,把其它感冒能触碰剑的知觉全剔除了,只留下热本身。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所有的毛孔被一种空气中的颗粒紧塞着,里面是干的火辣的,而毛孔外面的皮肤像抹了一层粘胶,湿而粘腻。
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我已经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已经是第十个月了,我的体重没有增加,我的胎儿却被医生告知说发育健壮。预产期已经到了,又过了一天一天。每一天都奇怪地热。医生拿着一把尺子,在我的臀位左比右划,然后像裁判那样声音响亮地说:你的臀位数据中三个有两个都达不到,所以你生也很难生下来,最好剖腹产。
听完我转身就回了家。我的脑子里尽转动着一些听来的可怕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怀孕十月,我不光学会了一整套怀孕育儿的常识,还听来了一肚子吓死人的说法。那些说法在白天里被我丢开,在夜晚再爬出来,用爪牙在我的眼前晃动。如今它已经不分白天黑夜了。
我不敢让我的孩子生下来,我总在担心她(他)会是少胳膊少腿的畸形儿,要是兔唇怎么办?我又由胎儿的身体担心到我自身。都说产褥热是在大暑热天发生,先是一种低烧,绵绵地阴阴地持续好多天,然后……高烧不怕,怕就怕低烧,感染。我的眼前没有脸孔,只有一堆说完了话已经离开的声音。
天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整整一夜没完没了的雨。我睁开眼睛第一瞬间意识到这雨,第二瞬间就做出了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决定:现在马上去做手术。
我的男孩子惊呆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连一分钟的考虑也没有。就因为年轻。年轻是不需要考虑的,年轻就意味着可以举重若轻,年轻就意味着再重大的事也没有预谋。我自己选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