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爱情、日子和狗
作者:贺晓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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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次背起行囊说声再见像那么回事地起程,可是到哪里去呢?他从来没想好过他应该到哪里去。只有那么一个夜晚,他以为他应该去考音乐学院。那天晚上躺在月光下,他的头发粘满了月光的思绪,那些思绪像一些白色的蛾子在他的脑里心里飞着。他几乎看见了他是如何敲开那些教授的门,他听见那些门里流淌着让他如饥似渴的音乐声,他激动得红着脸坐下来,他说他是奔艺术而来的,他可以为艺术献身。他想他用真诚还有天生的条件还有勤奋还有执着他一定可以留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的勇气就随着黑夜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流浪的念头,像一只被弃的孤独的蛾子萦绕在心底。他说不清他是怎么就放弃了走出去的念头,但他知道这是小城人的通病。小城人都在梦想着走出去,可小城人什么也不想放弃。冲动来得很快,消失得也很快,面对着他那说不上有什么却确实有着的那个位置,面对他那份按时到手的工资,面对一帮叫他老师跟着他瞎起哄的学生,他又会找到另一种感觉,他觉得他已经不容易了,至少在家乡人的眼里,在他们村上,他应该算是有出息的,成功的,至少是离成功不远的。
他不可以轻易放弃现实,这一点他很清醒。他是农民的儿子,父亲刨树根扛木头的印象他记得很深。小时候他们家背后的山坡上种满了茄子,他记不起除了茄子还吃过什么菜,煮茄子烧茄子凉拌茄子……后来走出去,他一听到“茄”字就牙打颤,食堂里吃茄子,他会跑得像逃难一般快。
在父亲和乡亲们的眼里他已经算是走出来了,出息了。虽然他自己知道离自我满意的程度有多远,但他不敢怠慢眼前的日子,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不敢放弃。他不富有,他自己有数,他什么也浪费不起。
有时候他会悲哀地想,流浪一词是很贵族的,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去碰它。
7
关于爱情周帆是等到二十五岁那年才碰上的。那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但那仅仅只停留在脑子里。女人们艳羡的目光把他推到一个高处,在那里他习惯了目不斜视的高傲,也习惯了彬彬有礼的远距离冷漠,直到他身体里的器官已炽热得要破裂,他也没有想好他要的对象该是什么样子。
倒是父亲的意见让他有了些清醒的意识。父亲说,村里邻居家同他一起长大的英子,总是在问着他的消息。父亲称这叫娶女人。每当这样的时候,他便想起小时候看见父亲拉着自己家里的公牛,到那间低低的草房去配种的情景。
他不可能去娶英子,他也不可能在父亲面前摆出他那副誓不入俗的架子。父亲是他唯一可以柔软一点使一点性子的地方,但他受不了父亲那绕着白布的头式和那不肯离身的背篓,他几乎要喊起来跳起来,所有的自尊和自卑在那一刻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明白他必须得有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要漂亮要是城里人还要热情奔放,否则他便是如他父辈一般只是在娶女人。
他等的是爱情。
风如洁便是绝对以爱情的模样非常偶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的。后来他也有些糊涂自己端了多少年的架子怎么忽然就放下了,爱情真的就那么神秘吗?而且,那是爱情吗?好像一颗果子,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呢它就熟透了掉在地上,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事后他真怀疑自己是有些发懵。然而当时他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中秋,城郊的丝厂搞联欢,周帆作为嘉宾被邀请去又被放人人群去自娱自乐。那是一个绝对的女人阵营,少数的男人只是作为激素增加着女人们发疯的劲头。在操场上,两队女人在拔河。红队眼看着有了胜意,那些漂亮的难看的脸蛋在那一刻都变成了毫无区别的绛紫色。
意外就出现在周帆走近的那一刻。仅仅一秒钟的工夫,红队来了个人仰马翻,统统都倒在蓝队的领地上。只有一个人没倒,站在红队最后的那位长辫子姑娘,就是她,在那决定胜败的最后瞬间,目光被走过来的周帆魔一般吸了过去,根本就没拽绳子,松了手傻了一样地呆着。谁也没有在意问题出在哪里,只有周帆,本能地觉得异样,感觉这胜负与他有关。
然后是文娱演出,周帆被邀请上台来唱一首歌。总是有这样的时候,周帆作为音乐干部不占节目单却牢固地占据着压台的节目。他报上了那首拿手的歌《乌苏里船歌》。
那一声“啊哪嘿依哪……”的号子吼得特别长,仿佛有二十五年,仿佛在寻找在摸索,台下是那么多的人头和黑眼睛,有一双黑眼睛就是与众不同,异样的,红色的火样的眼神。于是他的号子便是发射的子弹,几个眼神和歌声的来回,那个红队的长辫子姑娘已经坐立不安了。
接下来是舞会。他顺着那束火红的目光往下走,还没有来得及邀请,那冰冷的小手已搭上了他的肩头。
灯光是昏暗的。他带着她在人群里摇动,轻轻地搂着她。她的眼睛的确很亮,柔柔地然而很韧劲地吸附在他的身上。他说,你很漂亮。他又说,拔河是不是因为你而输的?
风如洁淡淡地笑,突然坦白地说,不,是因为你。然后她告诉他,在学校里,她就是他的歌迷,崇拜者,她是跟着他的歌声一路找来的。
话再直白也没有了,他醉了。
周帆后来意识到自己是真醉了,激情麻醉了自己的感觉。由于他一直自视甚高,而且也确实被女人的眼光抬到很高的位置上,因此,说起来他好像很有女人缘,其实,那只是女人在远处、在暗处仰望他,要真正的在近处、在当面,反而没有女人敢正视和平视他,直接对他流露爱意;而在他,尽管他非常渴望异性的抚慰,但要让他主动地首先地开口对某个女人说一声“我爱你”那又是不可能的——他是被自己和他人筑起的高墙挡在了异性的外面,真有点像一条被搁浅在岸上的鱼,非常渴望水的滋润,却下不来。现在,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第一次主动地、而且是勇敢地被他搂在怀里,她敢于直接和他眉目传情,让他一下子有了一种从云端降到地面的踏实感亲切感,她一句轻轻的爱慕的话,在他简直有雷击电灼的感觉,那是他期待多少年的呀。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就是她,他找的就是她!
8
周帆清醒在婚后的某一天早晨。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周帆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他看见风如洁从他身边爬起来,搓揉着眼睛去勾地上的拖鞋,然后去梳头,手拿一把木梳,木梳上的落发被她挽成一个小结,噗地丢进旁边的痰盂里。他顿时心情很糟,整个的生活都败了味,甚至生理也有了反应。他知道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正是这个下意识坏了他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他希望自己不去注意,可闭上眼睛他却把屋里走动的那个人看得更清楚。她穿着内衣,旧的短的内衣,那白色已有了乌迹。他记得结婚的时候她买了两套外衣,可她就没给自己买~件内衣。
他的脑子里闪过商店里的那些女人的内衣货柜,那个瞄过的丰富的世界。他突然明白了那些粉的艳的缤纷的世界是为水样的女人做的,而风如洁显然是塑料的,逼真却粗陋缺乏活性。
他不愿去想女人们穿上那些薄的透的内衣该是什么样子,只是悲惨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她不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