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风声
作者:麦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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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江上,亮得发青,像轮明月。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地往窗洞和缝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睡梦。所以,尽管夜里睡得迟,但起得还是蛮早的。
王田香起得更早,一直在隔壁的窃听室里听肥原的动静,等他醒来,一边把昨天晚上的窃听记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记录一页纸都不满,就是说,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似乎也出现了两个情况:
一、散会后(王田香做给各家属看的会),吴志国把顾小梦单独叫去房间,请她好好回忆回忆。言外之意想动员顾小梦帮他证明,他确实没进过李宁玉办公室。但没有达到目的。从记录上看,顾小梦只有一句话:相信我,吴部长,我会把事实如实报告的。言简意赅,又有点义正词严。
二、过了一会儿(记录上表明相隔一分四十一秒),顾小梦回到房间,即把吴志国刚找她去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李宁玉。王田香很想看到李宁玉作何反应,但记录上没有李的片言只语,只有一句综述:李没说什么。值班员解释道,李宁玉当时确实没说什么话,只是嗯哈几下,即支开话题,叫顾小梦去洗漱,连一句答谢的话都没说。
情况似乎就在这里: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她得罪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交的,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交呢。但想到李宁玉平时那个德性,冷漠又傲慢的样子,王田香又觉得下此判断为时尚早。都是在一个楼里上下班,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田香对各位的性情大致是了解的。尤其对李宁玉。两人曾有过一次小磨擦,让他对李宁玉所谓的不徇私情——冷漠又傲慢——的德性,深有领教。那是年前的事情,说来简直可笑,有一天他和李宁玉合用一辆车去外面办事,李宁玉替机关采购了不少文具用品,他帮着搬上车,顺手拿了一本笔记本,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这是个多小的事嘛,他顺手牵羊,你做个顺水人情,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李宁玉硬是大了,横竖不从,叫王田香甚是难堪。
对这样一个人,靠现有的东西,王田香觉得还真不能下什么判断,正如你不能因他们之间的那点小磨擦,来判断他俩以前有什么过节。其实,两人以前没任何隔阂和过节,不好也不恶,不亲也不疏,正常的同事关系。客观地说,磨擦之前王田香对李宁玉是有些好感的,起码是好感大于反感。之后王田香才开始对她有些反感,私下里常说她是个假正经。说是这么说,但真要以此来做什么决断时又不那么敢说了。现在敢说的只有一点,就是: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王田香决定将此情况汇报给肥原,让他去分析、定夺。
但肥原没听几句就摆了手,制止了。肥原不感兴趣。肥原说:“你还是听我说吧,并照我说的去做。”他说了三点:一,叫王田香马上过去,带他们去吃早饭;二,告诉他们,他肥原昨晚去城里了,至今未归,何时归也不知;三,通知白秘书,让他吃罢早饭便安排人在楼下会议室里谈话。一个个谈。
谈什么?
当然是老鬼——谁是老鬼?
肥原说:“自首也好,检举也好,每个人都要给我说出一个老鬼。可以随便说,说错了不追究,不记录在案,不允许传话,更不能打击报复。但不能以任何原因推诿不说。”
说到底,关键不是说什么,而是要说,要有态度,要人人开口,人人过关。
很显然,肥原准备把白秘书推上前台去吆喝,自己则躲在台后冷眼旁观。
第四章
一
老鬼昨晚一夜没睡,惊心动魄的一天,把他/她的睡意全惊散了,绕梁而去。他/她听了一夜的风声,老汉的目光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悬在他/她眼前,让他/她头昏目眩,丧魂失魄,仿佛身体已化作光芒,随风而散。
老汉就是二太太,当王田香把她带到会议室时,老鬼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她并不害怕老汉会认出自己,因为他,她知道她不可能认识自己。即使认识,他/她相信老汉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他/她曾多次听同志们夸赞老汉,为了革命,为了抗日救国,视个人的荣华富贵如粪土,甚至连女人最看重的名誉也不顾。总之,这是一个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好同志。问题不在这里,他/她相信老汉!问题是他/她怎样才能出去?把情报传出去!这个问题正如老汉的目光一样,一直悬吊在眼前,令他/她无法摆脱。闭上眼照样清晰可见!他/她就这样度过了漫长一夜,当黎明的天光照亮窗玻璃的时候,他/她忧郁地想,他/她迎来的也许是更漫长的一天……
二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白秘书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白秘书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玉,面有双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令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好在张司令不在现场,听不到。
但肥原和王田香听得到。清清楚楚。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下雨,没有刮风,线路一点故障也没有,每一个声音都能畅通无阻地传送过来——一主一仆,一日一伪,两个诡计多端的人,虽身在百米之外,却近如咫尺之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在白秘书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与李宁玉一道离开顾小梦,然后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说了一点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绝没进她的办公室。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白秘书说:
“你可以想一想,我连她办公室都没进,哪来她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有其他什么证据,光凭这一点——她诬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党。她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是想搅浑水,好让自己脱身嘛。”
就是说,面对谁是老鬼的问题,吴志国没有丝毫犹豫和忌讳,一口咬定是李宁玉,理由是她诬陷他!
肥原在窃听室对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评论道:“他说得很有道理的,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玉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宁玉就是老鬼。”
“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人证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经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原来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肥原爽朗而笑:“是啊,我们有言在先,不允许传话……”
三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死气沉沉。吴志国愤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来了。
金生火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机关里,他以和事佬著称,平时少有是非,凡事礼让三分。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他表面上给足了你面子和虚荣。他似乎做惯了猪,一进门,肥原就听到他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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