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推拿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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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夫动过报警的念头,但是,不能够。他们的手里捏着弟弟的借条,王大夫赢不了。王大夫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弟弟的欠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那些狗娘养的有一个完好的组织。他们体面。他们知道怎样“依法办事”。人家可是“规矩人”哪。
  可是,钱呢?到哪里去弄钱去呢?
  王大夫突然想起来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和弟弟说上话呢。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拨打弟弟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王大夫想起来了,为什么不找弟媳妇呢?王大夫即刻拨通了母亲,要过弟媳的手机号,打过去。居然通了。手机一通就是凉天动地的爆炸声,还有飞机呼啸的俯冲,似乎是在电影院里头。王大夫压低了声音,说:“晓宁么?”弟媳说:“谁呀?”王大夫说:“我是大哥,我弟在么?”弟媳说:“我们在看电影呢。”王大夫赔上笑,说:“我知道你们在看电影,你让他接一下电话好不好?”
  弟弟终于出现了。这会儿他不知道躲在哪里,然而,到底出现了。王大夫说:“我是大哥,你在哪里?”
  “安徽。乡下。”
  噢,安徽,乡下。安徽的风景不错,他躲到那儿去了。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躲得掉么?
  “什么事?我在看电影呢。”弟弟说。
  “你欠了裆里的钱吧?”王大夫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平心静气。他怕弟弟生气,他一生气就会把电话挂了。
  “是啊。”
  “人家找上门来了。”
  “他找上门就是了。”弟弟说,“多大事。”
  “什么叫找上门就是了?你躲到安徽去了,爸爸妈妈躲到哪里去?”
  “为什么要躲?我们只是爬了一趟黄山。”
  “那你为什么把手机关了?”
  “手机没钱了嘛,没钱了开机做什么?”
  王大夫语塞了。他听出来了,弟弟真的没有躲,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躲起来”的样子。他的口吻与语气都坦坦荡荡,装不出来的。弟弟真是一个伟人,他的心胸无比开阔,他永远都能够举重若轻。王大夫急了,一急声调就大了:“你怎么就不愁呢?欠了那么多的钱!”
  “愁什么?我欠他的,又不是他欠我的。”
  “你就不怕他们对父母亲动刀子?!”
  “他动就是了。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才几个钱?谁会为了这几个钱动刀子。”
  “欠钱怎么能不还呢?”王大夫说。
  “我没说不还哪。”
  “那你还哪。”
  “我没钱哪。”
  “没钱你也要还哪。”
  “你急什么呢?你——急什么?”弟弟说,“放着好日子不过。”
  弟弟笑了。王大夫没有听见笑声,但是,王大夫感觉出来了,弟弟在安徽笑。弟弟这一笑王大夫就觉得自己猥琐得不行,从头到脚都没有活出一个人样。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阵惭愧,匆匆把手机关了。
  王大夫站在马路的边沿,茫然四顾。
  王大夫想起来了,在南京,老百姓对弟弟这样的人有一个称呼:“活老鬼”。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王大夫现在知道了,“活老鬼”是神奇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暗藏着妖魅的魔力。每个人都担心他们活不下去,可他们活得挺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们既在生活的外面,也在生活的里面;既在生活的最低处,也在生活的最高处。他们不乐观,也不悲观,他们的脸上永远悬挂着无声的微笑。他们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也可以说,招牌。那是他们的口头禅。这个口头禅涵盖了他们全部的哲学,“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无论遇上天大的麻烦,“多大事”?“烦不了那么多”。
  “多大事”,太阳就落下去了。“烦不了那么多”,太阳又升上来了。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来,“烦不了那么多”。太阳每天都会落下去,“多大事”?
  回到推拿中心的时候小孔还在上钟。王大夫却懒了,陷在了沙发里,不愿意再动弹,满脑子都是钱。不管怎么说,在钱这个问题上,王大夫打算做两手的准备。先把钱预备好,这总是没错的。谁让弟弟是作为自己的补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王大夫决定了,也让自己做一回弟弟的补充。王大夫黑咕隆咚地,笑了。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面貌就是“补”。拆东墙,补西墙,拆西墙,补东墙。拆南墙,补北墙,拆北墙,补南墙。拆内墙,补外墙,拆外墙,补内墙。拆高墙,补矮墙,拆矮墙,补高墙。拆吧,补吧。拆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
  从理论上说,向小孔借钱不该有什么问题。但是,话还是要说到位。小孔在金钱这个问题上向来是不好说话的。商量商量看吧。十点钟不到,小孔下钟了,王大夫便把沙复明拉到了门外,小声地告诉沙老板,他想和小孔“下早班”,“先回去”。所谓“下早班”,是推拿中心针对“上早班”而制定的一项规定。推拿中心在上午十点之前毕竟没什么生意,所以,大部分推拿师的正常上班时间是上午的十点。但是,推拿中心的大门总不能在上午十点钟还锁着吧,就必须有人先过来。这个先过来的一小部分就叫“上早班”。既然要“上早班”,“上早班”的人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可以提前一个小时“下早班”,这才公平。沙复明摁了一下报时手表,北京时间晚上十点,离“下早班”还有一个小时呢。
  沙复明的管理向来严格。在上下班这个问题上,他一直都是一视同仁的。刚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明白过来了。人家是恋人。王大夫毕竟也是第一次开口,难得了。管理要严,但人性化管理总还是要讲。沙复明说:“行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一个小时你要还我。下不为例。”王大夫说:“那当然。”王大夫还没有来得及转身,沙复明的巴掌已经摸到他的肩膀。拍了一下。又拍了两下。
  这最后的巴掌意味深长了。王大夫突然就醒悟过来了,一醒悟过来就很不好意思。“不是。”王大夫连忙说。“不是”什么呢,王大夫又不好解释了。沙复明倒是痛快,说:“快走吧。”这就更加地意味深长了。王大夫惭愧死了,什么也没法说,只能硬着头皮回到休息区,来到小孔的面前,轻声说:“小孔,我和老板说过了,我们先回家吧。”王大夫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声音过于鬼祟了。
  小孔不知情,偏偏又是个直肠子,大声问:“还早呢,这么早回家做什么?”
  但话一出口小孔就明白了。王大夫这样鬼祟,“回家”还能“做”什么。小孔的血液“噬”的一声,速度上来了。
  小马呆在他的角落里,突然干咳了一声。小马的这一声干咳在这样的情境底下有点怪异了。也许并不怪异,可是,小孔听起来却特别的怪异。自从小马做出了那样慌乱的举动,小马一直很紧张,小孔也一直很紧张,他们的关系就更紧张了。当然,很私密。小马紧张是有缘由的,毕竟他害怕败露。小孔却是害怕小马再一次莽撞。紧张的结果是两个人分外的小心,就生怕在肢体上有什么磕碰。这一来各自的心里反而有对方了。
  咳嗽完了小马就站起了身子,一个人往门外摸。他的膝盖似乎撞在什么东西上了。小孔没有掉头,却从小马的背后看到了一片浩渺的虚空。
  小孔突然就是一阵心疼,连小孔自己都吃了一惊,心疼他什么呢?不可以的。就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刹那里,小孔真的觉得自己是小马的嫂子了。有点像半个母亲。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份是那样的具有温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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