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推拿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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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准备打包。都红想让高唯一个人先回去,当着人又说不出口。只好在休息区的门口拉起婷婷姐的手,连身子都一起靠上去了。高唯没有明白,季婷婷却懂得了都红的意思。她在都红的头顶上拍了两下,明白了,让她再等一等,季婷婷还要回到休息区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小挎包呢。都红只好站在休息区的门口,靠在了墙上。季婷婷手粗,做什么都大手大脚,即使是收拾挎包,她的动静也要与众不同,哗里哗啦的,都红全听在了耳朵里。都红说:“婷婷姐,你别忙,我等着就是了。”季婷婷说:“就好了,就好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了,说兴高采烈都不为过。季婷婷的高兴感染了都红,都红也高兴了。但都红的高兴非常短暂——她没有好好地珍惜啊。
都红一边等,一边回顾她和婷婷姐最初的时光。她把手搭在了门框上,边回顾,边抚摸,似乎门框已不再是门框,而是婷婷姐。真的是恋恋不舍了。
高唯已经打好了包,拎着包裹从都红的身边走了过去。她就要到门外去装三轮了。都红想,还是和高唯挑明了吧。婷婷姐就要离开了,她想多陪陪婷婷姐。想必高唯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高唯推开门,一阵风吹了进来。这是一阵自然风,吹在都红的身上,很爽。都红做了一个深呼吸,胸部也自然而然地舒张开了。都红突然就听见小唐在远处大声地叫喊她的名字。小唐的这一声太吓人了。出于本能,都红立即向后让了一步,手上却抓得格外地紧。但都红立即就明白过来了,想松手。来不及了。“啷”的一声,休息区的房门砸在了门框上。
都红的那一声尖叫说明一切都已经晚了。从听到小唐尖叫的那一刻起,季婷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丢下挎包,一下子冲到门口。她摸到了都红的肩膀。都红的整个身躯都已经蜷曲起来了。都红依偎在季婷婷的身上,突然软绵绵的,往地上滑,显然是晕过去了。季婷婷的胳膊架在了都红的腋下,伸手摸了摸都红的右手,小拇指好好的,无名指好好的,中指好好的,食指好好的,大拇指中间的那一节却凹进去好大的一块,两边都已经脱节了。季婷婷一跺脚,失声说:“天哪!我的天哪!”
出租车在奔驰。都红背对着沙复明,沙复明就把都红搂在怀里了。能和都红有一次真切的拥抱,沙复明梦想了多少回了?说梦寐以求一点也不过分。他今天终于得到一次这样的机会了,可这又是什么样的拥抱?沙复明宁可不要。沙复明就那么搂着,一双手却把都红受伤的右手捂在了掌心。这一捂,沙复明的心碎了,慢慢地结成了冰,最终呈现出来的却还是手的形状。沙复明就不能理解,在他的命运里,冰和手,手和冰,它们为什么总是伴生的,永远都如影随形。沙复明相信了,手的前身一定是水,它四处流淌,开了许多的岔。却是不堪一击的。命运一抬头它就结成了冰。这么一想沙复明整个人就凉去了半截。都红在他的怀里也凉了。
都红已经醒过来了,她在疼。她在强忍着她的疼。她的身躯在沙复明的怀里不安地扭动。沙复明对疼的滋味深有体会了,他想替她疼。他渴望把都红身上的疼都拽出来,全部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咬碎了,咽下去。他不怕疼。他不在乎的。只要都红不疼,什么样的疼他都可以塞在自己的胃里。
沙复明只是把都红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直都没敢抚摸。现在,沙复明抚摸了,这一摸沙复明的脑袋顶上冒烟了。天哪,难怪季婷婷不停地喊“天哪”。都红断掉的原来是大拇指。
对一个推拿师来说,右手的大拇指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了。一个人一共有两只手,除了左撇子,左手终究是辅助性的。右手的着力点又在哪里呢?大拇指。剥,点,挤,压,甚至揉,哪一样也缺少不了大拇指的力量。大拇指一断,即使医生用钢板和钢钉再给她接上,对一个推拿师来说,那只手也残了。盲人本来就是残疾,都红现在已经是残疾人中的残疾了。手不只是冰,也还有钢,也还有铁。
沙复明的脑海里立即蹦出了一个词:残废。若干年前,中国是没有“残疾”这个词的,那时候的人们统统把“残疾人”叫做残废。“残废”成了残疾人最忌讳、最愤慨的一个词。后来好了,全社会对残疾人做出了一个伟大的让步,他们终于肯把“残废”叫做“残疾人”了。这是全社会对残疾人所做出的奉献。这是语言的奉献,一个字的奉献。盲人们欢欣鼓舞。可是,都红,我亲爱的都红,你不再是残疾人,你残废了。沙复明抬起头,在出租车的内部仰望着天空。他看见了星空。星空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散发着金属的腥味。
都红太年轻了,她还“小”,未来的日子她可怎么办?自食其力不现实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她未来的时间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广博而又丰饶。时间就是这样,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狰狞了,像一个恶煞。它们是獠牙。它们会精确无误地、汹涌澎湃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美丽的小女人蜂拥过来。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
时间是需要“过”的,都红,你怎么“过”啊?
沙复明的心口一热,低下头说:
“都红,嫁给我吧!”
都红的身子抽了一下,缓缓地从沙复明的身上挣脱开来。都红说:
“沙老板,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次轮到沙复明了,他的身子也抽了一下。是的,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沙复明再一次把都红搂过来,抱紧了,说:“都红,我发誓,我再也不说这个了。”
沙复明全身都死了,只有胃还在生龙活虎。他的胃在生龙活虎地疼。
都红一直在做梦。在医院里的病床上,都红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梦。她的梦始终围绕着一架钢琴。音乐是陌生的,古里古怪,仿佛一场伤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却宽得惊人,所需要的指法错综而又纷繁。都红在演奏,古里古怪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了。她的每一个手指都在抒隋,柔若无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动性,随心所欲,近乎汪洋恣肆。
每到这样的时刻都红就要把她的双手举起来。她其实不是在演奏,她是在指挥。她指挥的是一个合唱团,一共有四个声部,女高,女中,男高,男低。都红最为钟情的还是男低的那个声部,男低音有特别有效的穿透,是所有声音的一个底子,它在底下,延伸开来了,一下子就拉开了不可企及的纵深。
一到这个时候,都红的梦就接近尾声了。骇人的景象出现了,都红的双手在指挥,可是,琴声悠扬,钢琴的旋律一直在继续。都红不放心了,她摸了一下琴键,这一摸吓了都红一大跳。她并没有弹琴。钢琴和她的手没有关系。是琴键自己在动,这里凹下去一块,那里凹下去一块。仿佛遭到了鬼手。
这一摸都红就醒来了,一身的冷汗。钢琴的琴声却不可遏止,汹涌澎湃。
季婷婷没有走,她到底还是留下来了。她为什么不走,季婷婷不说,别人也就不好问。都红催过她两次,你走吧,我求你了。季婷婷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声不响地照料都红。季婷婷的心里只有一条逻辑关系,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她就不会走;如果不走,都红就不会等她;如果都红不等她,都红就不可能遇上这样的横祸。现在,都红都这样了,她一走了之,心里头怎么能过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责,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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