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马赛曲

作者:张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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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灯塔也被浓雾遮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天黑她会回家,天明她要出发。哪怕只看一眼不必交谈,知道那些遗失的器官还健在没被破坏,疼痛就能减轻许多吧。
  克玉歪倒在健身椅上。两个人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个被狗牵着,试图叫醒他,另外一个嫌恶地说又是醉鬼,冻死活该,你管呢!克玉闻听不觉一笑。这么多年来,他感觉自己还从来不曾如此清醒过。就像那个慷慨激昂的拍案而起。只是这并不意味着思考能力。对于吴菲,他就是越琢磨越不明白,越琢磨她的形象越模糊。她从模样上看绝对不像八○后,没在单只耳朵上套个大大的耳环,留极其打眼的发型,或者浓妆艳抹。穿低胸外衣,抽烟酗酒。果真如此。克玉不会与她交往。他不想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三道四,但道不同不相与谋还是可以的。
  黑暗中。一个念头在克玉脑海里闪闪发光。当时吴菲肯定做了手脚,那里面不一定是什么东西。但这个念头只能停留在脑海中,无法出口。也不。甚至就这么想想,他都觉得亵渎,觉得自己下作。他实在不愿意将吴菲推定为坏人,或者心眼比眼珠子转得还快的鬼子。他无法相信她是在跟自己走钢丝,或者欺骗。真要这样,刘总想必是更好的目标。他一个失意的老男人,哪有什么油水。
  可是若非如此,她又何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少一个敌人少一堵墙。这话简直就是照着克玉的情形说的。那五千块钱已经所剩无几,房东又上门催租。合同即将到期,若确定续租,需提前一月付清半年房租。可是钱从何来呢,他既不能向后方求援,自己又不会印。进退维谷中,刘总打来电话,说公司业务发展良好,决定聘个剧本统筹。他们属意克玉,问他意下如何。都是朋友,见习期免掉,直接进入正题,每月四千。
  克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事后才意识到有些过于痛快,至少应该抻一天。不为票子,只为面子。刘总似乎也没想到克玉答应得如此利落,略一沉吟,说既然这样,晚上你过来吧。签个合同,一起吃个饭,公司同事也彼此见见面。
  齐总没在,刘总依然在那些熟悉的词语关卡前重复与停顿。签了合同,克玉很高兴,刘总情绪也不错,大家都喝了不少。喝到最后刘总晃晃脖子,说最近上网太多,颈椎有点不好。来,克玉。帮我捏捏!
  克玉起身来到刘总身后,才后悔不该站起来,不该答应。可事已至此,又如何能回头。他捏住刘总的脖子,使出比改分集提纲还大的劲头,刘总不由得一声惨叫。克玉停下手,歉疚地看看大家,说怎么啦?真对不起,我没弄过,一点都不会!刘总悻悻地扭扭脖子,说你以为杀猪呢,这么大的劲!克玉说我弄剧本专业。弄这个确实不专业。来来来,咱们碰一个,给你压惊!
  事后再想,跟刘总喝那杯酒也是多余。连头带尾,克玉在刘总的公司只干了半个晚上。工作是捏脖子,报酬是一顿饭。
  即便还要在北京坚持抗战,也不能续租,一定要换个一居室,或者地下室。在那里,亲爱的床,亲爱的沙发,亲爱的桌子,亲爱的椅子,亲爱的厨具,甚至亲爱的马桶,都能肩并肩,背靠背。大家占满所有的空间,寂寞孤独与寥落也就无法乘虚而入。那多好。克玉甚至情愿为此而舍弃阳光。
  敲门声响起,克玉老半天没开。估计那张脸不会令人愉快,打开一看不幸言中。房东进门没等说话,克玉已经开口。说我不租了。房东说不租你早说呀。克玉说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不过现在说好像也不晚吧。不是还没到期吗。
  决定可以在瞬间做出,但承受决定的结果则无比漫长。如同当初一时兴起直言犯谏。跟家里一说,老妻幼子都很高兴,说你早就该回来的!克玉说你别理解错了,我只是暂时回去。找到一居室,再回来。
  克玉一直拖着,迟迟没有动身,似乎要跟房东较劲,一定要住满最后一天。擒虎容易纵虎难,他怎么能回得去呢?那些日子里,他将《马赛曲》的音量调到最高,仿佛那样就能看见自己已经在军鼓中倒下,胸前满是光荣的热血。果真如此,倒也不失为完美的结局,对各方都有个交代,可是不行,没有《马赛曲》,没有军鼓,更没有明确的方向。
  对于克玉的拖拉,房东当然不高兴。早点倒出来他早点收拾,一错过弄不好就要损失一个月的租子。最终那个回帖的大学同学在合同到期前一周打破僵局。他在某家垄断央企工作,开车出来办公事,兼带旅游。从北京去内蒙,然后再回去。本来只想请克玉吃顿饭,听说克玉已有去意,便说怎么,发展得不顺利?克玉大大咧咧地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发展得很顺利,只是暂时回去休息休息,调节调节思路,好弄那个项目。朋友说那正好,不行你就跟着我,咱们走一路玩一路,最后再回去。也许那时你就有灵感了。
  这敢情好。拾掇拾掇行李,还是那三件。看看四壁,都有自己的气息。菜市场,楼梯,街道,地铁,自己的脚印在上面,可是无法分辨。房东,对门的孩子,还有那些熟悉的摊贩,卖给自己早点和蔬菜水果的,会不会突然想起那个久未上门的顾客?不会的,肯定不会。生活淹没过无数的人,现在还在淹没,将来也不会停止淹没。就像那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去内蒙要取道八达岭高速。他们上路时,便有雪花落下。过长城时才发现,大地万物的冬装已臃肿无比。克玉左看看右看看,忽叫停车。同学说怎么刚出发,你就要小便?冻掉了我不管啊。
  远处便是长城,传说中的长城,诗酒中的长城。惟余莽莽。顿失滔滔。也不过如此。慢说小小的一个人,便是长城又当如何,一样可以覆盖,一样可以淹没。
  雪花从眼前不断飘落,宛如那个问题。你来北京干什么。它像冷风一般割着克玉的脸与心,割得他鲜血淋漓,但却无法回答。赚钱是肯定的,但显然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个原本无比神圣无比崇高的字眼,可现在说出来,却只能沦为笑柄。它比隐私还隐私,可要命的是,它们依然融化在他的血液里,凝结在他的骨骼之中。
  那两个字组成的词语是这样拼写的:L-i-Li,X-iang-Xiang。
  也许少数人,比如杨老师能够找到,但对于绝大多数,却注定无法抵达。
  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液体流经之处,先热后冷。克玉站在风雪中,想给吴菲发条短信。我走了。他日来京,当再谋一面。写好短信。手指已经冻僵。刚要发送,想想还是摁了取消。
  那天到底也没见到吴菲的影子。也许她已经搬家了吧。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但这已不再重要。奔四的男人,无力承担那个别人可以脱口而出的字眼。假如一定要用,那么与其说他爱吴菲,不如说他爱自己。也不是爱,而是怜惜,深深的怜惜。如同失群的野兽,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
  克玉关掉手机,取出卡片欲扔掉。但到底还是没有。他那么想大吼一声,但却没有力气,只能对着空旷的山岭摇摇头,然后转身回到车上。
  汽车慢慢启动。克玉清清嗓子,对同学艰难地笑笑,从包里摸出一张碟片塞进音响,那阵熟悉的旋律随即再度响起。他百感交集地发现,那整齐的军鼓,依旧能令他的心房共鸣。然后血管贲张,血如泉涌。
  回头吧,再看一眼渐行渐远的北京。克玉透过泪影看见,路旁自己留下的那两行脚印,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就像秋日的天空中,逐渐远去的雁阵。
  2008年5月完稿于鲁院206
  
  [责任编辑 程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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