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马赛曲
作者:张锐强
字体: 【大 中 小】
打持久战。写到一半,眼看曙光在前,克玉又约吴菲见面。这回吴菲没答应。说这两天忙,改天吧。克玉道再忙也得吃饭呀。吴菲说北京你还不知道,从城南到城北,吃个饭麻烦死。
再软也是钉子。克玉心里颇有点感触。正在这时,刘总打来电话。说克玉呀,很对不起,上回你改的栏目剧本子,后来没拍,你可白忙活了。克玉微微摇头。按照道理,拍不拍他都应该付酬。这点费用即便损失,也只能算作自然灾害,岂能朝下转嫁。
克玉爽朗地一笑,说都是朋友,无所谓。权当我帮你干了点家务活,举手之劳!刘总说白忙活一场,我很不好意思。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过去一看,还是跟齐总一块。刘总旧事重提,克玉大度地说真的无所谓。钱不用可以省下,才华不用搁在脑子里也是浪费!齐总闻言赞许地一笑,说嗯,这话有水平!
克玉有个新奇的发现,两个月不见,以前字正腔圆的刘总竟然也成了口吃。经常梗阻的词句不多,都跟齐总有惊人的相似。
饭后刘总又捎了克玉一程,将他送到地铁口。路上克玉一直想说说某个人,但一直没有。他希望刘总能主动提及,可刘总也没有。
也是,北京那么大,忘记一个人,哪里还需要格外的刻意或者努力。
喝了酒回来,克玉不想再写。网上胡混一通,看了个电影,深夜才睡下。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个警察,电筒的余光正好照到肩章的一半,看不出警衔,后面还有几个黑影。
克玉心里一激灵。他可不曾到派出所登记,也没办理传说中的暂住证。还好,警察并未问及这些,看看克玉睁不开的眼睛,说就你一个人?克玉说对呀,一直是我自己。
此时才看清,警察很年轻,胸前还有张卡片。看不见内容。楼长说奇怪,对面当真没有,你看清楚了?警察说确实没有。人家一个女人。半夜三更穿着睡衣,我怎么好意思磨蹭?楼长嘟囔道那就怪了。除了这家,没人了呀。
《马赛曲》
熬了半个多月,剧组撤回北京做后期,小王也回了县委。一回去会计就找他签字。工资已捐出去。但还缺道手续。若按正常程序打到卡上,本来不必如此麻烦的。
会计说怪不得你这么大方呢。小王一愣,说怎么啦?剧本稿费都还了房贷,我等于一分钱没见着。会计一撇嘴,说不想请客就不请,何必装蒜。算了,算我多嘴,你现在当了领导,在你跟前不能胡说八道了。
问了半天才明白,小王提了宣传部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正科级。已经研究通过,印发了文件。小王心里不由得一阵惊喜。拍了电影提了职务,双喜临门么。不过跟拍电影不同,这回的喜悦持续时间并不长久。他这个年龄弄个正科,进步不比蜗牛快多少。也就是刘书记,换了别人恐怕未必会提他。年龄是个宝,这严酷的形势越来越一边倒。
还有更加意外的消息。刘书记换了新车。奔驰。六十多万。想想田间地头接近干枯的稻秧。这个数字令小王震惊。这辆车能打多少口井,抽来多少水?捐助额政府有明确规定——不,叫建议——股级以下每人六百,科级八百,处级一千。就这样全县干部职工也不过凑了两百多万。起初他陪同刘书记下去,看到的情况还没这么严重,对于捐助还心存抵触。
小王在刘书记办公室门前徘徊好一阵,才举手敲门。见他回来,刘书记淡淡一笑,说组织部跟你谈话了吧?小王说谈了,多谢您的栽培。刘书记一挥手,说组织的决定,别记我个人账上。小王说刘书记您放心,我知道好歹。刘书记微笑道你得尽快进入角色。宣传工作很重要。小王连连点头。
小王想说的话,到底也没能说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呆坐半天,打开电脑找到《马赛曲》,那熟悉的旋律随即又在四壁间回荡。
刘书记选择教唱《马赛曲》,是因为那篇课文《最后一课》。课文中被迫割让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首府斯特拉斯堡,便是这支曲子的诞生地。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以后,普奥联军准备越过莱茵河武装干涉。根据革命政府的全民动员令,斯特拉斯堡市长号召人民奋起抵抗,莱西营工兵上尉鲁日·德·利尔写了这首歌,原名为《莱茵军团战歌》。后来马赛市的义勇军唱着这首歌开进巴黎,市民与战士争相传唱,影响极为广泛,遂被改名为《马赛曲》,最终成为法国国歌。
刚刚学会它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马赛曲》并没有给小王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如同曾经暗恋过的女生,过去便成为如烟往事,只能偶尔温暖记忆。等蓦然回首,再度与之重逢时,已经要进入九十年代,也就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前后。当时他是大三学生,有一天去外校送别即将毕业的老乡。进入校园之后,发现那里已经成为音乐的海洋。《毕业歌》、《故乡的云》、《国际歌》、《运动员进行曲》,一曲接一曲,不停地放。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送别的场景。拥吻的恋人。照相的学友,谈心的老乡。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极其熟悉的旋律,但是却想不起名字。如同当时印象深刻过后长期失去联系的朋友。想了半天,当时的印象才一点点浮现出来。
小王忽然间泪流满面。他没有去找老乡,躲进花园深处,静静地流了半天泪。
音乐逐渐复原当初的感觉。像画家为人物点上眼睛。小王立即起身跑趟音像店然后匆匆回来,再度敲开刘书记的办公室。刘书记一愣,说还有什么事?小王感觉自己正在发烧,含混不清地说下面旱灾很严重。刘书记说对,我知道。县里不是都做了布置么?小王说嗯,我捐了一个月的工资。刘书记闻听眉头一皱。这个数目比常委都多。他率先认捐两千,县长也跟着这个数走;其他常委不敢与一把手比肩,自觉捐了一千五。一般副处也就是一千。
刘书记的表情很快就舒展开来,说好啊,你能这样,也算是支持县委的工作。小王说你买的新车,很漂亮。刘书记的神色立即机警起来,说小王,你到底什么意思?小王的喉咙咕哝两下,说没,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刘书记的表情松弛下来,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小王突然改了口,说刘老师,您还记得当年教我们唱的《马赛曲》么?刘书记眼角一下子布满皱纹,说真有这事?我怎么一点都记不得了?小王说我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经常放着听。我给您买了张碟,叫司机搁车里,没事时放放吧。刘书记说嗯也行。小王说刘老师,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教诲!刘书记的表情一下子慈祥起来,像日渐苍老的父亲。他叹口气,说嗯,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也算我当初没白教你。到了新岗位,你好好干吧。另外,你去叫办公室晚上安排一下,我给你送个行。
那场重要的送行酒小王几乎没有印象。后来听说,他很快就喝高了,真正喝高了。这些年,上上下下还从来没见一秘如此放量过。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他在刘书记跟前拍案而起,怒斥他不该晚节不保,在就要退二线的前夕,在全县入春以来滴雨未降农民很可能颗粒无收的情况下,花了那么多钱买新车。
小王的表现成为狂妄自大乐极生悲的典型教材。事情流传着很多版本,小王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更真实。但所有的版本都有一个共同的细节,那就是他让刘书记再放放《马赛曲》,再听听《马赛曲》。说都是你教我们的,你后悔不后悔,惭愧不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