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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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仪给荷叶洗衣服的时候心情很平静。玉仪从床底下抽出那只红木盆,咚地一声放在井台上,便开始哗啦哗啦地打水。玉仪喜欢做家务,虽然累,忙起来的时候是不觉得的,只感觉到两只手在风风火火地动,手掌心里的肉贴着木盆粗糙的边角一路滑过来,几乎不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玉仪洗完了衣服,又给荷叶洗头发,荷叶的头发里生满了蚤子,白生生的虮子像新鲜的鱼仔似的,一窝窝很茁壮的样子,玉仪这才真的生起气来。玉仪恶心得一把把荷叶推到一边,又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玉仪把荷叶从地上拉起来,硬把她身上穿的棉衣脱下来。荷叶脱了棉袄,却死活不愿意脱棉裤,被玉仪掴了一巴掌,这才勉强把棉裤脱了。玉仪发现荷叶的棉裤上糊满了经血,经血硬梆梆地腻在裤裆上,像一面墙似的,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了。玉仪的火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荷叶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发育,是在那所女子中专来的初潮。玉仪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荷叶太小,又是一个人出门在外还不会照顾自己,气头上把躲在被窝里的荷叶又拖了出来。玉仪的左手拎着荷叶的耳朵,右手指着那条肮脏的棉裤,说荷叶你看看,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站在一边的荷香比荷叶小两岁,那时候刚上初中一年级,还不怎么懂,但本能地知道这是很肮脏很可耻的事,便捂住嘴在一边咯咯地笑。荷叶那次却意外地没有哭,只是涨红了脸,瞪着眼睛看玉仪,不认识似的。荷叶这次没有哭倒有点出乎玉仪的意料之外,玉仪把棉裤扔在地上,说你自己拆了洗洗吧。
荷叶一声不吭地端着拆好的棉裤片儿到井台上去洗,冬天的井水并不冷,水打上来还冒着热气。荷叶洗得很仔细,玉仪在屋门口能听见铁皮桶碰在井壁上发出的沉闷的咚咚声,看见荷叶长满冻疮的手被井水浸得通红,小馒头似的。玉仪说荷叶你过来吧,吃完饭再洗。荷叶低着头,像是没有听见。玉仪看到荷叶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不过也可能只是在用力搓衣服而已。玉仪昨晚在棉纺厂上夜班一宿儿没睡,两条腿像棍子似的,直僵僵地痛。玉仪有风湿性关节炎,庆湘活着时每天临睡前都要用毛巾给玉仪热敷一遍,庆湘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这么心疼玉仪了。昨天荷田托人捎信来,说劳改农场工地上的饭吃不饱,要家里寄点钱过去。荷田的媳妇桂枝跟玉仪说这话的时候,脸黄黄的,右手轻轻揉着肚子。桂枝说自打荷田出事之后就开始疼,这半年疼得尤其厉害,天天这样。玉仪下夜班到菜场买菜时遇到荷香学校里的老师,又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说荷香逃学,跟校外的小流氓在一起鬼混,让玉仪好好管管她。玉仪一想到这些烦心事就胸口发堵,喘不过气儿,便转身进屋不再搭理荷叶了。第二天,荷叶跟玉仪说学校里提前补课,她先回去了。荷叶那天是穿着一条旧绒裤走的,玉仪看到荷叶不住地打哆嗦,以为她因为挨打的事还在生气呢。玉仪看了荷叶一眼,说等把棉裤套好了就给她送去,还伸出手摸了摸荷叶焦黄的发梢。荷叶躲开了,低着头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回来拿吧。荷叶出门的时候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但看了看玉仪的脸色,到底没有说。
一个星期之后,就传来荷叶自杀的消息。荷叶死在一个废弃不用的货场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早已经僵了。荷叶身上装着学生证,这才没被当作无名尸体处理掉。那个货场在火车站附近,据说是月城黑社会的据点之一,在里面发现个把死人不算什么稀罕事。那所女子中专放假连院子都封了,当然根本就没有补课这回事。谁也不知道那几天荷叶是怎么过来的,还有她吃的那些安眠药,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玉仪坐在摇椅里,又想起了荷叶那张泪水涟涟的脸。玉仪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弄明白,荷叶那天想跟她说什么呢?玉仪看见荷叶站在十五年前暗淡的阳光里,低着头说,我走啦。玉仪能看见荷叶苍白的脸上有一圈淡褐色的汗毛,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又消失了。这时,煤球炉上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把壶盖子都顶开了。玉仪的头刚梳了一半,披散着头发到厨房灌水。玉仪说好,你走吧。
玉仪一直认为要是那天她不是忙着干家务,听荷叶把话说完,荷叶兴许就不会死了。可是,炉子上的水忽然开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平常那炉子一点都不好使,捅开煤饼烧一壶水要大半天,那天的火却出奇地旺。玉仪现在还用着煤球炉子,炉子上还放着二十年前那只烧水用的铁皮壶,只是已经换过两次壶底了,把子上的硬塑料也早已经脱落了,玉仪用红棉线缠在上面,因为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玉仪用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慢慢倒腾着铜手炉子,对庆湘说,炉子不热了,该换炭了。
二
荷香是在下半夜回家的。荷香把钥匙插到锁眼里的时候,玉仪又听到有人在她肚子里小声说话还有肺叶腐烂的声音。细细的,窸窸窣窣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找到,后来便像孩子似的呜咽起来。玉仪在黑暗中大声对庆湘说你听见了么?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他们还是不死心,还不放过我,又来了。然后荷香的房间里便传过来扑通一声,接着是一阵逃跑似的杂乱的脚步声和挣扎的声音。荷香在院子里高声说妈,是我,我是荷香啊。玉仪在枕头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玉仪听到那个老是在她肚子里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叹了口气,膨胀的身体似乎一下子收缩了起来,肺叶腐烂的声音也是在那个时候忽然停下了。
玉仪一天天变得面色红润,脚步轻捷,又像从前那样不知疲倦地趴在墙上的那个小孔上观察荷香的一举一动。虽然玉仪熟悉荷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早已用目光无数次地抚摸过屋里的每一件东西,但现在玉仪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玉仪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荷香把吴建国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玉仪不知道吴建国这次又是犯的什么事,以前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总是整天挨揍,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脸上的瘀血还没消,膀子又被别人打得吊了起来。因为总是满身的伤,看人的时候眼睛便不时露出凶光。玉仪以前就跟荷香说过,说你看吴建国那双眼,一看就知道是个流氓。荷香却并不怎么在意,一伸手就把身上穿的那件T恤衫扯了下来,啪地一声扔在椅背上,说流氓怎么了?他是流氓我是鸡,正好扯平了。荷香对吴建国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为什么这么好就谁也说不清了。吴建国天生一副瘪三相,初中还没毕业就因为跟别人倒腾买卖莫名其妙地做了谁的替罪羊,在监狱里一呆就是十年。出来后也没见谁对他知恩图报,依旧是干最下三烂的活儿。坐在敞篷车的车厢里押货一坐就是一个多星期,别人进娱乐中心洗桑拿嫖妓,吴建国就在外面放风,人家顶多再赏他几个啤酒钱。吴建国喜欢喝酒,又没多少酒量,每喝必醉,经常在喝酒的时候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就是这么一个人,荷香却拿着当宝贝似的。荷香每天都要做一大锅的米饭,然后装出饭量惊人的样子,明明吃不下了还要说不够,然后再悄悄把剩下的饭菜端到自己房间里去。玉仪知道那是给吴建国留的,玉仪不动声色地说你现在饭量比从前大多了,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不少辛苦?荷香赶紧说没错,是这样的,然后便开始心不在焉地讲她离开家在海南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度过的那几个月。她怎么天不亮就被饭店老板从床上赶下来,到厨房刷碗洗菜,然后上午十点的时候怎么抹上口红穿上紫红色的紧身旗袍站在饭店的玻璃门前向到饭店的每一个人鞠躬微笑。荷香说你别看穿得漂漂亮亮的,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荷香忽然住了口,情绪也忽然一下子低落起来。然后便站起身,到自己房间里去了。玉仪盯着荷香的后背看了半天,发现荷香瘦多了,腰瘦得几乎可以一把抓过来,屁股却比从前大了许多。
荷香现在很少到外面去,因为吴建国在她的房间里。每天晚上,吴建国都要把荷香恶揍一顿,然后再悄悄地出门。吴建国虽然又瘦又矮,拳头却是又重又狠的,拳拳都击在荷香的身体上,玉仪坐在摇椅上都能听到拳头与皮肉相触时沉闷的扑扑声。荷香总是毫无怨言地缩着身子承受着吴建国的拳头,半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吴建国出手太重时,荷香才会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悄声说你打死我,快点打死我吧。吴建国把荷香的耳朵拉过来,说你这个贱货,我早晚要杀了你。荷香不吭声,吴建国的拳头便又挥了过来。荷香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丝丝地抽着气,说你打死我了,快点打死我吧。玉仪奇怪荷香为什么不还手呢?荷香长得人高马大的,看起来比吴建国还高出个头尖,吴建国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未必是荷香的对手。可荷香总是一副甘心情愿挨打的样子,就是不还手。要不是亲眼看见,玉仪绝不会相信荷香还会这么逆来顺受的。荷香挨打的声音隔着一面墙传过来有点像发脾气摔东西,而荷香的脾气总是不好的。荷香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理理头发,再在挂在墙上的那面圆镜子里照了照。荷香的鼻子被打出了血,现在血虽然已经止住了,但依旧十分的鲜艳,血迹凝固在脸上像一朵盛开的梅花。玉仪看见荷香伸出食指小心地摸了摸,然后咧开嘴满意地笑了起来。